与其说她在问袁媛,不如说她在问自己。
从刚过而立的蔡文姬身上,袁媛看到了一片浓郁的暮气。
“你呢?”袁媛反问,“你恨曹司空吗?”
“没有曹司空鼎力相助,你将在匈奴终老,终身无法重返故土。但也因为曹司空多管闲事,你才被迫与两个儿子骨肉分离,今生恐无再见之日。而曹司空在做决定之前,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没有问一问你,是不是宁愿与亲子诀别,也要回到中原。明明是你的人生大事,却不得不接受一个外人的安排。至始至终,你都没有选择权。”
袁媛盯着她的眼睛,纯属好奇:“你不恨吗?”
蔡文姬骤然抬头。
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对灵魂的拷问深刻地映射在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
就连她的呼吸,都仿佛被染上了灼烈的热度。
不再需要语言,袁媛懂了。
她必然是恨的。
但她不能把恨意表现出来。
作为曹操向世人展示政治智慧和人文关怀的工具,作为中原文化传承与复兴的符号,被主流舆论裹挟的蔡文姬,必须态度坚决地与匈奴划清界限。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都是对曹操恩情的辜负,以及对生养了她的故土的背叛。
蔡文姬嘴唇轻颤,千言万语最终化成无声叹息。
“命运如高悬夜空的星辰,我等凡人只能仰望其光芒,坦然接受它们的冷冽与神秘,无法改变它们既定的轨迹。”
袁媛皱眉:“即使曹司空让你改嫁他人,你也愿意坦然接受吗?”
蔡文姬怔住:“女君可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历史上,曹操赎回蔡文姬不久,就将她嫁给了麾下的一个名叫董祀的屯田都尉。
都尉曾是秦汉时期的中高级武官官职,西汉时官秩比二千石,但自东汉开始地位就不断下降,三国时更是名号泛滥。董祀本人毫无建树,唯二与他有关的记载一是娶了蔡文姬,二是婚后犯法被判处死刑,蔡文姬蓬头赤脚上殿为夫求情。
他就不是个靠谱的人。
蔡文姬笑容惨淡:“为女苦难陈,飘零若苦荬。我家财尽失,伶仃无靠,若不再嫁,无以为生。”
袁媛一愣。
没想到蔡文姬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她是汉朝才华数一数二的女人,但她却认为她不嫁人没有能力谋生。
何其讽刺。
联想到历史上曹操曾想派十个人帮助蔡文姬记录遗失的古籍,但蔡文姬却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拒绝,又觉得她的回答很合理了。
哪怕她是才女,她也是个受礼教束缚毒害的才女。
袁媛不知该怜其不幸,还是哀其不争:“蔡娘子饱读诗书,且于书法一脉家学渊源,即使为学馆私塾抄书刻字也能混个温饱,至多贫苦些,怎么会无力谋生?”
“抄书刻字?”蔡文姬眼神呆滞,仿佛听到了震碎她世界观的言论。
从她的表情看,她竟然从未想过自力更生。
袁媛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感受到现代人与古人之间的代沟。
依照袁媛的看法,蔡文姬有文思通音律,为戏班楚馆写歌编曲轻松就可以实现财富自由。可惜在三国,文娱产业都属于不入流的贱业,贸然提议不仅不会被蔡文姬采纳,还有极大可能被她误认为故意折辱。
袁媛想了想,还是决定别说出来挑战古人顽固的神经了。
袁媛凝视着蔡文姬表情里的迷茫,认真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蔡邕虽无辜早逝,家财尽数抄没,但曹司空念在往日情分,将蔡家原本被董卓侵占的宅院发还给你,你不仅不缺房舍容身,甚至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在宅院内辟出几间房屋作为教舍,收一些学子授业。若顾及男女大防,可只给稚童启蒙,或教女子识字、音律,以你的才能,不愁生源和束脩。”
蔡文姬愣神:“女子,也可开馆授课?”
“为什么不行?”
董祀是个四十来岁的鳏父,五短身材,秃顶黄牙。由于古人早婚早育,他的孙子都能打酱油了,去年还纳了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作妾。蔡文姬不管干什么,都比被董祀圈在家里与一屋子莺莺燕燕勾心斗角强。
书文大家蔡邕通辞赋,擅书法,精心教导女儿,才令蔡文姬博学多闻,才名远播。
难不成蔡邕辛辛苦苦教养出一个才女,就是为了让她给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芝麻官打理内宅的吗?
历史上的蔡文姬嫁给董祀后,除了为救夫跪求曹操的事迹外,再无相关记载,无论诗词还是歌赋都零产出,浪费了一身才华。
而且,嫁给一个又老又丑又没脑子到去犯法的老男人,蔡文姬的后半生还有幸福的可能吗?
袁媛认为自己是在拯救失足妇女:“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没说这同行的三个人必须是男人还是女人。女子为师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班昭也是女子,汉和帝看重她的才华,招她进宫教导皇后和妃嫔,被尊为‘大家’。除此之外,她还给官员授课,经学家马融就是班昭的学生。”
同为才女,为什么班昭可以,蔡文姬不可以?
“这……”
蔡文姬皱拢眉头,紧绷的面部肌肉中露出几分渴望,但微微耸起的肩膀又透出她内心的犹豫与挣扎,令她看起来又蓬勃又脆弱。
袁媛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能不能迈出一步,改变既定的命运,最终还是要看蔡文姬自己的选择。
袁媛对她深深一礼,抱着曾经显赫一时的两颗头颅,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