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夜色的寒意,清冷的空气带着海风的咸腥,扑打在疾驰中的两道身影上。谢归尘与蛟九如同两道撕裂晨风的疾电,飞掠过高山低谷,直奔东洲腹地而去。脚下的土地,对谢归尘而言,熟悉到每一道山脊的轮廓都刻着过往,又陌生得如同隔世——这里曾是他名动一方的“酒剑仙”故土,也是他道心沉沦、背负罪孽的囚笼。
一路行来,速度极快。但谢归尘的心境,却无法像他的剑光那般一往无前。
起初,是焦灼。三刻钟?半个时辰?不!从涂野后续传来的天外战场能量波动分析推测,那强制征召的效力可能长达半月余!无尘与谢临渊与天道本体联系至深,如同傀儡丝线,几乎瞬间就被拖走。而那个男人,穹碧……他能留下,甚至能随意穿梭去看“热闹”,这本身就已说明问题——他正一点点挣脱天道本体的绝对掌控!如同拥有了私欲的寄生虫,反过来开始威胁本体!这个信息,让谢归尘对天道的敬畏又减三分,但对齐芜提及、穹碧掌握的那个非金非木的“神秘事物”(他尚不知是业火)更添一分警惕与揣测。现在,这宝贵的“真空”就是他唯一的赎罪机会!
接着,是难以言喻的触动,混杂着深入骨髓的内疚。
越过南洲与东洲交界的界碑不久,在一处名为“落霞坳”的偏僻山村边缘。谢归尘的目光偶然扫过一处坍塌了半边墙壁的破败土地庙,瞳孔骤然收缩!
那庙内,没有供奉寻常的土地或山神,而是供着一个尺许高、雕刻粗陋、但依稀能辨出几分他当年神采飞扬之意的木头神像!神像腰间挂着个模糊的酒葫芦,手里握着的也并非剑,而是半截……仿佛被折断的木条(象征他断裂的过往)?神龛前没有香火鼎盛,只有薄薄一层积灰,几片枯叶,显然很久无人打理。但就在那落满灰尘的神龛底座上,却清晰地刻着几个歪歪扭扭、饱经风吹雨打的字:
“酒剑……大圣……”
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颤巍巍地用枯枝在神龛前的泥地里划着,口中念念有词:“大圣爷爷显显灵吧…我家虎儿被万剑山庄的执事强征去做工,半年没音信了…求您…求您保佑我家虎儿…平安…平安回来啊…” 她显然不知道神像的由来,只知道这大概是某个能主持些“人间公道”的游神。
谢归尘的身影猛地停住!蛟九不明所以,也跟着停下。
谢归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酒剑…大圣…” 这名号,何等讽刺!他曾是万剑宗的天骄,却失手沾满同门鲜血,背弃师门。他沉沦酒乡数百年,不问世事,甚至曾在这东洲的某个码头酩酊大醉、被人唾弃驱逐…然而,竟还有这样渺小、这样绝望的凡人,将他这罪人、醉鬼、废人,视为能祈求的公道化身?!
一股浓烈的酸涩与灼烧感,从喉咙深处直冲眼眶!他不是圣!他是孽!他辜负了当年的剑!辜负了师尊的命!更辜负了这些凡俗生灵在绝境中,对“公正”那点仅存的、飘渺无依的卑微寄托!
“这些…渣滓!” 蛟九顺着谢归尘的目光也看到了老妇的祈求,他双拳紧握,暗金色的竖瞳燃起冰冷的怒火,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渣滓,既指那奴役虎儿的万剑山庄执事,更指这令人窒息、无处言说的世道!“万剑宗治下,已是这般…烂透了!” 他看向谢归尘,眼中带着质问:这“东洲之天”庇护下的所谓秩序,是何等的丑陋!
谢归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酸涩已被一种比寒冰更冷的坚定取代。“走!”他不再看那破败的神龛,心中已做决断。刑剑!唯有那柄真正代表“罪罚”与“审判”的剑拿到手,他才真正有资格……去回应这份寄托!去斩断这不公!
随着深入东洲核心,尤其是靠近万剑宗势力辐射的边缘地带,一幕幕相似的景象开始出现。并非所有地方都被压迫得死水一潭。
他们路过一处被强征地脉灵石而灵气枯竭、民不聊生的小镇边缘。一伙万剑宗外门弟子带着狰狞的“执法队”正在强拆一处拒不肯迁离的老修洞府。
“老东西,宗门的旨意你也敢违抗?!拆!”
“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吧!这地脉是我的祖传灵田!是我儿孙的根!” 一个修为跌落的金丹老修,白发苍苍,满目血丝,拄着一柄豁了口的旧剑,孤身挡在家门口前。他身后是瑟瑟发抖的凡人子孙。
一个年轻的、穿着洗得发白的万剑宗外门弟子服饰的剑修,忽然从旁侧的树后踉跄冲出!他脸色苍白,嘴角带血,显然刚被打伤赶出队伍。他踉跄几步,用尽力气挡在老修身前,冲着那些狰狞的同门低吼:“王师兄!够了!师尊说过,剑修当守护一方,不是强取豪夺!” 他喊得很苍白无力,甚至带着绝望的颤抖,但他挡在那里!
这无济于事的阻拦换来的只是无情的嘲笑和更猛烈的拳脚。那年轻剑修很快被打倒在地。但那瞬间爆发的、被压弯了脊梁却不肯断裂的微弱光芒,映入了谢归尘眼中。
蛟九冷哼一声,身影一闪。没有怒吼,没有咆哮,只有冰冷的杀意!银光如匹练一闪而过!那嚣张的王师兄和几名爪牙,连惨叫都没发出,头颅便如滚地西瓜!血腥镇压,干净利落!
谢归尘上前扶起那倒地咳血的年轻剑修。那青年看到谢归尘的面容时,先是茫然,随即眼睛猛地瞪大,瞳孔中泛起剧烈的光芒!那是认出故人的激动,但更是一种掺杂着愧疚、失望与一丝渺茫期盼的复杂情绪:“谢…谢师叔?!您…您回来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真实感。
当夜,一处隐秘的山谷洞窟。篝火噼啪作响。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带着伤,带着疲惫,带着警惕,也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他们是:
叶弘:那位被打断腿仍守护村民的独眼剑修,修为已从金丹中期跌落至筑基后期,背脊挺拔如松。
钱管事:一名修为低下、但掌管过万剑宗一处大矿山的凡人账目管事,被排挤打压,暗中记录了大量宗门底层修士侵吞矿藏、压榨矿工的证据。
小芸:一个身具微弱剑骨却屡遭宗门纨绔欺侮、最终叛逃外出的少女,眼神如受伤的幼兽,藏着倔强的火焰。
以及其他十余人:有被排挤的核心外门弟子,有家族被万剑宗附庸势力吞并的剑修后裔,有饱受世家欺压的散修。他们是东洲庞大宗门机器下漏网的沙子,是腐烂淤泥中尚未被污染的草籽。共同的信念微弱却顽强——剑,当守正!而非为虎作伥!
山洞内气氛沉闷压抑,带着绝望的气息。但当谢归尘带着蛟九走进,特别是叶弘和那个年轻外门弟子(叫徐林)激动万分地说出那个名字时——整个洞窟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着的低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数百年前那场席卷东洲、震动宗门的“万剑天骄谢归尘叛宗弑师”的惊天巨案,早已被宗门高层刻意歪曲为“受妖龙引诱堕落弑师”,成为警示后人的反面教材,更是抹杀神龙界存在的借口!他在这些底层耳中,是传说,是禁忌,更是那黑暗事件中一个巨大的谜团与悲剧的影子!
面对众人或惊疑、或恐惧、或带着微弱期盼的目光,谢归尘没有多做解释过往。他只是将自己的断剑插在面前的地上——那柄锈迹斑斑、断裂却不改其锋的剑身,仿佛诉说着最沉重的话语。他对着篝火,用最直接、最朴素的语言,将那血淋淋的真相——神龙界如何被掠夺、他的师尊如何为保下他这个“叛徒”而死、真正的天道是何等面目——直接剖开!
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沧桑和眼中不容置疑的痛楚与清醒。当他说到师尊代他而死时,山洞里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当他说到天道化身已去天外,而他要夺刑剑斩旧世枷锁时,死寂变成了粗重的呼吸!
“信我者,此剑指向,便是破晓之路!”
“无惧生死,欲斩这不公世道者,跟我走!”
没有华丽的煽动,只有以命相搏的承诺!
篝火映照在叶弘那条断腿和脸上深深的疤痕上,他沉默良久,霍然起身!拄着拐杖,向那柄断剑深深一礼!“谢师叔!此残躯与手中残剑,任凭驱使!”
钱管事紧握着怀里那本记录着无数血泪的账簿副本:“老头子别的不行,那些宗门狗贼的黑账本,我熟!东边走!”
徐林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从未如此明亮:“弟子徐林,誓死追随!”
小芸紧咬着嘴唇,用力点头,眼中是找到方向的决绝!更多的人沉默地站起,目光汇聚到那柄断裂的锈剑之上!
一股沉寂多年、被现实压迫到濒临熄灭的微弱火花,在这个东洲边陲的山洞中,被骤然吹亮!谢归尘那曾经照耀东洲的剑号,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陈年传说,而是一面沾满血泪与不屈意志的旗帜!虽然队伍依旧渺小,但核心的锐气已然凝聚!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神龙界入口 “龙渊”所在地!
消息如同投入枯草堆的火星!早已被压迫到极限的零星反抗者、被圈禁在矿区如同奴隶的神龙界残余血脉、无数忍受着盘剥恐惧的底层修者和凡人……像是听到了沉默多年的号角!谢归尘归来的消息和他那断剑所指的方向,本身就如同一道道无形的命令!
蛟九的身份与龙威,如同催化剂!
“蛟君归来了!我们的少主……还活着!”
“是那个曾经斩断我们锁链的…谢……”
“反了!跟着他们!去夺回龙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