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丹烛)为什么之前要露出那种祈求的神情?
笑声与躲闪的动作都随着内心突然冒出的疑问而停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刃在自己被猩红填充而满的视线中看到了那个以自身躯干创造「树」,对应星和刃来说都是重要友人的祂。
站在白茶花盛开的巨树之下口中呢喃着什么,祂呆愣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处被黑暗吞没的地平线,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过脸颊,最后滴落在脚边的白茶花花瓣上。
就连刃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因为这座空间的影响而让自己的精神短暂回到渊月螺旋,还是被抑制的魔阴身继而复发而产生的错误幻觉,至少在被镜流难得无害的剑意挑起躲过一次枝蔓袭击之前,刃都无法分清现实与幻觉的差别。
“你现在就死掉,我会很难办。”没有等待刃提问的时间,镜流言简意赅地说出了自己姑且抛弃旧怨也要拯救刃的理由,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还有另一层听上去十分可笑的理由。
哪怕镜流知道,身后应星壳子里的灵魂是刃而非巧匠,但她仍不希望看到披着应星壳子的刃在自己面前逝去。
就算口头上再怎么说着抛弃了过往的荣耀乃至一切,但与白珩相处的点点滴滴,与其他人相处的回忆,是镜流再怎么割舍也不曾完全舍弃,比自己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物。
她可以无数次杀死被倏忽遗留的丰饶恩赐而复生的刃,却不忍看着曾经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应星就此死去。
虽然曾经屡次教导过景元面对堕入魔阴身的同伴,哪怕是自己都不要手下留情,但面对满怀杀意,嘴上还一直在念叨要杀掉自己和刃的丹烛,到头来镜流还是不愿在其身上尝试那份据说能够斩杀「神」的力量。
结果最手下留情的还是自己。
一剑挑开相比之前更加坚不可摧的带刺枝蔓,镜流微微勾起嘴角,自嘲地想。
仿佛瞬移一般,本该站在较远处不停用低声呢喃说服自己的瓦沙克突然出现在了镜流的面前,而像是在报复先前总是朝着面门袭来的寒光剑意似的,祂向镜流面门上同样的地方伸出了自己还在不断从半掌手套中渗出鲜血的右手。
就算如此近的距离,镜流也无法从瓦沙克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她仅仅只是凝望,凝望着掩藏在其中,至今无人踏足的起点,逐渐失了神。
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血珠滴落在身体上的微妙冰凉触感还是让镜流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也让她只能在黑暗的精神侵袭下眼睁睁看着那只戴着黑色半掌手套的右手逐渐接近自己,感受死亡缓慢平等的降临。
打断这份如约而至的死亡结局的,是刃一声从喉咙中挤出的“彼岸……葬送!”与镜流最熟悉的一击大幅度横扫。
但配上以吞噬他人而达到自身恢复生命作为主基调的丰饶力量,还有这片被抑制恢复速度的意识空间,饶是不畏疼痛的瓦沙克都不得不向后大跳来躲避这几乎可以算毫无规避死角的自/残式攻击。
毕竟瓦沙克很贪心,祂不想要两败俱伤的结局,也不是同归于尽的悲剧,祂想要的是在不受伤的前提下消除这两个作为敌人的魔阴身(镜流和刃),从倏忽的手中保护白汀。
“你……”瞪大了双眼,镜流也不曾想过刃会出手相救这一可能性。
“你现在就死掉,我会很难办。”用同样的理由回答镜流,刃心焦地啧了一声,挥空的剑刃与无法从瓦沙克身上获取的磅礴生命力让他以肌肉记忆而复刻的剑术逐渐带上了不可控的暴躁,也让那些不知退缩的白茶花与枝蔓有更多进攻的机会。
从刃躯体中滴落的鲜血,他不断消逝的生命,也是让白茶花花群生生不息的原因。
一声轻叹之下,身后一阵让刃感到四肢幻痛的翻涌剑意拔地而起,在木质地板上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寒霜,冻结了周遭一切都仿佛露出狰狞微笑的枝蔓,也冻醒了他即将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意识。
极寒带来的低温加成让刃不知道镜流到底是出于怜悯还是短暂搭档的情谊出手解救自己,还是想顺势把自己和这些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枝蔓一同冻上。
这些植被就算变成冰雕也在以放慢了几倍的速度扭曲着身姿试图汲取鲜活的生命,但刃自认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他只会随着浮冰的融化变成一滩滩血水,然后在倏忽的恩赐下再度汇聚重生。
“……你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家伙暂时消停?”
就算刃有多么憎恨镜流曾经无数次地杀死自己,给自己的身体铭刻下永不磨灭的幻痛,但一码归一码,他不愿去背负这份本不该出现的恩情,更不愿在他人没有清偿完罪孽之前,就率先迎来自己一直在渴望的永恒死亡。
这就是奥博洛斯一直曾想说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吧,如果瓦沙克还有一些自我思考的意思,大概也会如此感叹。
当然,这只是“如果”。
“你我都清楚,只有那一个办法。”
反手握住手中的古剑,轻踏着地面上自己制造的薄冰缓缓迈步走进,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刃的面前,此刻镜流的眼中只有面前这位把自己视为敌人对待的瓦沙克。
声带舒缩继而带来的振动让刃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嗤笑,也引来了镜流向后一瞥的侧目。
他没有在意,只是拿起应星曾经锻造的那把最著名,也是应星最引以为傲的支离剑,缓缓对准了瓦沙克。
瓦沙克没有在意,也不曾在意,现在的祂已无心去想任何可能会发生的后续事情,虽然曾经的祂也不曾想过。
「保护白汀」
这是瓦沙克还未被怨恨覆盖,尚有自我意识时给自己下达的指令,而在此基础上,舍弃了情感的祂得出了“唯有抹消这两个魔阴身才能保护对方”的直白结论。
如果柔弱的花朵无法有效地达成目的,那么就换另一种更为强硬的方式。
鼻尖下干涸的血迹迎来了新的成员,瓦沙克舔舐着流至唇边的腥味液体,一块块畸形的黑金色液态物质以祂脚尖接触到的地板为切入点,缓缓腐蚀延伸至四周,咕噜咕噜地冒着宛若沸腾状的气泡。
既然这是由白汀记忆构成的虚假空间,瓦沙克自然也可以用精神强行侵蚀这里的一切,形成一道以祂的记忆为核心的小型「裂界」,创造出新的裂界造物。
就像给装满水的杯子中再倒一次水让其溢出,虽然「裂界」会给白汀的精神带来不小的负担,但……这是必要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守恒”。
台下白汀低声发出的呜咽传至耳旁,瓦沙克没有回头,但自祂记忆中衍生而出的裂界造物攻击却愈发急促,失了章法。
“没错,就是这样……您的英姿还是和曾经一样,令人着迷神往,还请继续在这除去我和她以外无人欣赏的戏台上,如同被世人抛弃的演员般忘却一切地沉浸在相互厮杀之中,为我上演一场惹人发笑的戏剧吧!”
露出了如纯情的怀春少女般羞涩的笑容,倏忽双手撑着自己绯红的脸颊,欣赏着台上因为自己话语而陷入难舍难分状态的三人乱斗。
然而……咽喉处传来的撕裂性疼痛,让她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发出了一声“诶”的疑问。
——■■的自白——
我是见过那位阁下的面容。
并非在那三百年前该死的丰饶之战,而是在更久远,除去我之外无人铭记的过去。
我是听过那位阁下的威名。
并非在那群接受了药王恩赐的无名士卒口中,而是在与慈怀药王同等存在的其他星神口口相传的言语间。
在祂们的口中,祂有着许多值得敬畏的称呼,也有着值得留恋的千番面容与回忆。
饶是我信仰的慈怀药王,祂对阁下的态度都是对待亲生骨肉般无边界的溺爱,或是更深一层?药王的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测。
但至少在我跟随药王传教的时间,我鲜少看到祂在面对投奔自己的信徒时,脸上会露出那种真切的笑意,而非那份令人揣摩不透,低头垂眸的似笑非笑神情。
彼时药王的眼中洋溢着星光,就算是手臂上那些时而会令我感到颤栗的绯红眼睛,在此刻都收敛了锋芒,温和地注视着战场上全身都沾满了他人鲜血的祂。
待到这场毫无争辩的屠杀结束,药王会用自己的千手,温顺地替祂整理在战场上被弄乱的衣物,于祂的额间落下一记轻吻,赐予祂新生的祝福。
而祂的另一只手,平等地赐予了在场死物苏生的未来,无情地创造了肉/体再度被杀死,精神再度被磨灭的未来。
就算是跟随传教的我,有时候也会思考,我跟随的星神到底是不忍看到疾苦,垂怜世人的千手菩萨,还是创造苦难又将其亲手抹去,带来灾难的千手修罗。
但……我无疑是在羡慕慈怀药王的伟大与力量,羡慕祂的眼眸中能浮现出祂的面容,羡慕祂的名字能自祂的口中被温柔道出,羡慕两人间拥有我不曾知晓的记忆……
我想要再看见一次,在战场上那份让我心神向往的动人姿态,哪怕是付出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