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壶中酒早已冷掉多时,酒香没剩多少却徒留苦涩,逼得年轻公子眉头紧皱,使他本就病弱的脸颊更显苍白。
杨浅大概也没料到眼前人会直接道歉,一杆红缨枪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默了默,最终还是抬手收起枪杆抱拳,算是揭过这一茬。
众人想看的热闹没看成,纷纷喊着“无趣”“没用”“怂包”,又各自勾肩搭背地喝酒去。
窗外虫鸣伴着月色都提醒着此时此刻已是后半夜,杨浅见岫坐在窗边一动不动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意思。然而杨小姐也并不在乎别人是个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自己的意思是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人纠缠,于是女郎仓促间离席,如同她来时一样匆匆,临走还不忘提上一脸懵逼的杨潜。
却不知道岫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目送她离开。
彼时的杨浅只是十四岁的少女,一双素手已经布满老茧和死皮,岫甚至可以想象得出还没有枪高的小小女郎是怎样寒九酷暑日夜不停地练习她手中那把杨家枪的。
杨家,的确值得世人敬重,他也的确应该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
杨浅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出于怎样的心意说出这句话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原本二人的交集应该止步于此,一个是塞北天上雁,一个是京城富贵花,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可偏偏造化弄人。
潜龙十六年,武宗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大赦天下,重新与胡人互通马市。
次年羯族进犯,早已卸甲归田的定北侯杨遇再次挂帅出征。
但是十七岁的杨浅得留在京都。
杨家男人在外挂帅,女人在京都为质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传统。
尽管杨浅是杨家小辈里最有将帅之才的后人。
尽管杨浅有武宗皇帝亲批的郡主封号。
可惜杨浅是个女郎。
是啊,哥哥是潜龙在渊的潜,而她则是水浅鱼薄的浅,同音不同字,同源不同命。
岫第三次见到杨浅便是此番光景。
身材曼妙的女郎站在梨树下将一杆杨家枪耍得虎虎生威。
但是岫知道她不高兴。
“梨花白,你喝吗?”
他将自己私藏的酒递给杨浅。
少女回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岫的心顿时搅成一团乱麻。
他见过巧笑倩兮的杨浅,见过英姿飒爽的杨浅,也见过锋芒毕露的杨浅。
她尤如一株火红的木棉迎着朝阳恣意生长,好像永远不知疲惫,峥嵘蓬勃蕴藏着无限生机,何时露出过这样忧郁的神情。
安慰人的话就那样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从前总觉得意难平,为何旁人生来健全,能跑能跳,而我却只能坐在这两个轮子搭起来的板子上由旁人决定往哪里走。
小时候我的脾气很坏,总是没由来地发脾气。
有时候会大声尖叫吓唬别人,常常仗着长辈宠溺胡乱打人,连家中兄姊都讨厌我,更别提亲朋故旧的同龄孩子了,见到我唯恐避之不及。
我没什么朋友,只有几个小厮们为了我母亲的几个赏赐会硬着头皮陪我玩。
有一次我的小厮小安去帮我买刘阿婆家的桂花糕,留我一个人在廊下避雨,不曾想有顽劣小儿故意把我推进雨中。
你淋过夏日暴雨吗?”
岫的目光飘向远方,漂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无边无际的落寞。
“从头浇到脚,虽然不冷,但是打在脸上很痛。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活着。
如果我的人生从开始那一刻注定没有尊严,那活着的每一天于我而言都只是无尽的痛苦罢了。”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无法落地,就好像预示着他的一生注定虚无缥缈。
杨浅接过岫递过来的的掐丝描金酒壶灌了满满一大口金黄色的酒液,很没形象地在衣袖上揩了一把汗,幽幽道:“公子羡慕旁人健硕的身躯,何知旁人不羡慕公子优渥的家世?”
话音刚落她不由愣住,抬眼望去,年轻的公子正眉眼温和地望着她微微地笑。
她是笼中鸟,兄长又何尝不是掌中物呢?
她的胞兄杨潜与文副将的千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定终身,最后不也不得不按照陛下的意思硬着头皮娶贵顺公主做妻子吗?
杨浅再看眼前人,鬼使神差便说出了那句:“虽不幸矣,何不勉尔?”
她三两口稠酒下肚已然是醉了,可即便是醉了依旧能读懂年轻公子那淡泊的语气下无法言语的悲苦。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我不想活着”并非玩笑,他满腔的愤恨不能发泄,只能日日对着自己这具躯壳横眉冷对。
所以她愿意为他舞枪,博他偶尔展颜一笑,愿他能获得一点点生命的甜头。
“活着是这世间第一等大事。”
她如是说。
有阵阵清风拂过,满园梨花簌簌落下,很快便落满少女的肩头。
岫忍了又忍,还是没有按耐住替他心仪的姑娘拂去衣上的残花落叶的冲动,如玉如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克制地轻轻捻去少女衣衫上的碎叶。
他自幼被娇惯着长大,一向有些颓废的不顾所以,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生出发乎情止乎礼的克制。
三次自我放逐,次次都有杨浅,岫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要不怎么会爱上一个和全京都城的贵族小姐们都不一样的姑娘。
他在心里默默鄙夷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感情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是洪水猛兽非人力所能为,他只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自上次分别后二人渐渐有了书信往来,大多是杨浅给岫写信,今日猎了什么小猪小兔小鸭子,明日喝了谁家新酿的果子酒,总是趣事多多。
而岫只偶尔回信,且回信也是干巴巴的只言片语,言简意赅。
他的生活实在无趣得可怜。
可今次不同,岫捏着小厮新送来的杨浅的信,心中涌入一阵不好的预感。
平时三五页纸也说不完的话这次怎么只有薄薄一张纸条?
他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眉头紧锁地拿着剃刀慢慢拆开潦草的火漆印,信纸上只龙飞凤舞地写着寥寥几个大字。
“你能不能娶我”
岫不知道。
他想找杨浅问问清楚,问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的男人,问问她是真的喜欢他还是拿他取乐。
可惜没等他找杨浅问清楚,等来的居然是广武将军杨潜贪功冒进,被羯人俘虏,定北侯杨遇私欲过重爱子心切,结果大意丢三城,最终畏罪自裁的消息。
自此,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定北侯杨家,完了。
岫和杨浅的婚礼是悄悄进行的,提亲下定到出嫁只用了匆匆十几日,杨浅便彻底从杨氏女冠上了岫的姓氏,罪不及出嫁女,与问罪当斩的杨家再没什么干系。
而唯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幼慧郡主杨浅出嫁当晚,杨家的遗孀二夫人和四夫人双双自挂东南枝,和杨家的荣耀与罪名一起随风而去。
那天,新婚的杨浅面无表情地站在后山腰的看山亭里朝定北侯府的方向望了许久,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他知道却怎么都无法开口。
他为了说服父母求娶杨浅已经穷尽毕生手段,威逼利诱哭闹上吊,再没有力气问杨浅一句为什么,她是为了保命还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既决定娶她,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他愿意做她的丈夫,甚至满心欢喜。
故事讲到这里只差补上一句“良缘夙缔,佳偶天成”,便能圆满完结。
可是岫最后又是怎么死的呢?
闻砚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鬼,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显然不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两情相悦白头到老幸福美满的过完一生。
不过她也来不及继续听故事,因为马车渐渐慢下来。
待到黑烟浓雾散去,定北都护府五个敕金御笔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闻砚乌黑浓密的头发像绸缎又像瀑布,连同她整个人一起笼罩在黑色洒金琉璃纸伞的阴影下晦涩难明。
她笑着邀请岫:“你运气不错,子时将近,岫公子要不要一起故地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