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砚不慌不忙,用瓷勺轻轻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丁泠声,声声入耳,每一下都敲在纪未晞心尖。
纪未晞知道这是眼前这位对自己无声的威胁。
不听话,就撕了你。
银匙舀起饱满的馄饨,蒸腾的白雾模糊了闻砚略显寡淡的眉眼,只留下一张殷红的嘴唇。
闻砚一手持羹勺,一手扶瓷碗,优雅地舀起一颗馄饨吹了吹,笑意盈盈地吞下去,仿佛被这烟火气十足的食物满足了内心的空洞。
然而当薄唇轻启吞下食物的刹那,氤氲白雾后倏然浮现的是一双如淬着寒光弯刀的长眉。
那双一直含笑的月牙眼此刻正漫出凌烈的霜气。
眸光冷得能杀人。
纪未晞死死攥紧自己的衣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方才还气色红润如常人的指甲盖开始褪色,如同被细小的红蚂蚁蚕食。
在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间,她听见对面传来十分平静的声音。
“纪小姐,我想,我大约弄错了一件事。”
闻砚还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凌厉眼刀仿佛下一秒就能将人撕成碎片。
不能说话的纪小姐泪流满面,心道:我知道您有话问,但您先别问,您身后那个白衣道士,像是来收我们的。
好在闻砚虽没有背后长眼睛,却是个极擅长打架的,眼观六路的本事炉火纯青。
不肖纪未晞提醒,她早已经察觉了身后来人,身形飘飘徒留衣袂残影,不动声色地拦在纪未晞面前。
雪衣道长来势汹汹。
黑袍女鬼笑语嫣嫣。
闻砚展眉一笑,“小道长,好巧又见面了,你怎么在这儿?”
这下意识庇护身旁小鬼的动作看得长离额角一跳一跳,能蹦出个兔子来。
她当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长离觉得自己若是有下辈子,大约可以做一朵莲花。
想开了,真的。
怎么哪里都能碰到她。
“这个鬼我要带走。”
他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近人情。
可惜闻砚大人一向自诩不是人,不讲什么人情。
她才不管这小道长发什么神经,嬉皮笑脸地揪住长离不放,“道、长、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怎么在这儿?”
呵呵,听听,这话问得,只进攻不防守,话语主导权掌握得妙哉,真是妙哉。
如果不是主导对象是他的话,他都想站起来鼓个掌。
长离觉得自己后槽牙咬得生疼,没好气地说,“你先看看,你现在在哪里吧。”
他私心觉得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眼见为实还是等眼前这姑娘自己发现事情的真相比较好。
这厢言出法随,闻砚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红缨剑穗微动,整个小镇霎时间被刀刃劈割成无数块碎片,如同泡在酒坛子里起起伏伏的老参穿成串儿。
而她身旁哪里还有什么纪未晞和馄饨店家,有的只是走马游灯般的灯丝飘在四周。
这……这个是……
闻砚哑然。
“我是什么时候着了道?”
她自诩是个混了上千年的老东西,什么精妙的阵法没见过,什么奇异的法术没学过?
偏偏有一样,她从前阳气微弱未得机会研习,至今不善此道。
“我这是困在谁的幻境之中?”
她可以入梦,织梦,却对幻境一窍不通,因为幻境需要强大的法力支撑,她的阳气换成人来说大概可以称得上是气血两亏,全靠借魂吊命,实在经不住折腾。
这次长离的动作却出乎闻砚的意料。
白衣道长一边举着剑试图把这记忆织成的茧丝从身上剥离,一边对闻砚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感到十分无语,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呵,你师傅若能活着听见你这话,恐怕要气得从泥地里钻出来。”
他一个头两个大,有一种自己被扒掉底裤的深深的无力感,虽不要命,缺莫名其妙得很羞耻。
“闻砚。”
这是长离第一次叫闻砚的名字。
当这两个字滑过舌尖时,长离的道袍广袖像是看破了主人的红尘,无风自动扬起半截衣袖,露出一点消瘦的腕子和腕上扎着的一根醒目的红线。
闻砚循声望去,像一个好奇宝宝,睁着眼睛等他的下文。
实际眼神早已控制不住的瞥向那根红线,心中顿时惊起一阵惊涛骇浪。
什么年月她看花眼了吗?
如今道士也能有姻缘?
很显然,她已经忘了长离并不是道士这回事。
长离被那道毫不遮掩地黏在手腕上的视线烫得生疼,更要命的是,他藏在衣袖更深处的那半截手臂上的陈年旧疤居然开始疯狂地窜出血肉,简直抓心挠肝地痒。
而他的心也跟着“闻砚”两个字抓心挠肝地痒。
向来面临雪崩而面不改色的长离道长破天荒地感到有一丝鼓噪的情绪涌向心田,他压着喉头滚了滚,哑声道:“九州八荒内有一种妖兽,名唤梦貘。它体型只有花豹大小,却能食人梦境,以梦易梦,正所谓美梦成真,就是这样来的。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可这个清水巷纪家,不论是人是鬼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是不要掺合的好。”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想来道长定是见过梦貘的,梦貘漂亮吗?”
闻砚打着哈哈。
她一点儿都不想答应长离这件事。
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点地魂的线索,要是此次有幸找回地魂,她就能拿回自己的气运,不用继续当一个倒霉鬼。
再说她现在借的是陵光神君的神魂,终有一日要还给人家,如果她能找回自己的地魂,即使将来这一魂还回去了也不至于继续借小鬼们的生魂续命。
她干了几千年帮鬼还愿的勾当,实在是干腻了,想罢工躺平。
可她也舍不得和长离吵架,长离那么好看,哪怕是只是让他微微蹙眉闻砚觉得自己也不愿意,于是作为和面高手的闻砚大人当机立断决定采用惯用伎俩——回避大法。
她不想答应的事通常解决手段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拿回话题主动权。
有时候阿金打趣她说她是三不小姐,不主动,不拒绝,不承诺。
闻砚笑而不语,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作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大军里的一员,她当时刻谨言慎行,以免做了什么自己勉强将就的承诺,将来别人拿着诺言兴高采烈地找过来的时,她却早已忘了当初因何承诺,心里只剩下自己不高兴的埋怨。
而她的脾气可称不上好,最后美事变丧事,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此时不承诺是免得到时候别人拿了话头逼她兑现惹出闹剧。
长离听了这硬得比太行山的石头还硬的转移话题,无比惊奇地望向闻砚,遮掩着空洞眼睛的玉带下是遮不住嘴角的翕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