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依的卧室四处通风,明明只一扇门,偏安了四五扇高而窄的偏窗,夜风穿堂而过,带着庭院草木的清冽,却也卷走了几分暖意。接回宁泱泱的第十日,这常年不染尘嚣的卧榻,终是要沾染上旁人的气息了。此刻,他半露香肩,平躺在铺着玄色锦缎的软榻上,姿态舒展得如同休憩的猛虎,刻意营造着不经意的松懈。然而,案几上那炉烧得恰到好处的安神香,氤氲着暖甜的暖意,与他颊边那片被烛火映照得若隐若现、如同上好胭脂晕染开的绯红,无不昭示着暗流下的“祸心”。
南宫羲的指节在门板上轻叩三声,回应她的只有穿堂风的呜咽。她迟疑一瞬,终究推开了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木门。榻上的男人双目紧闭,呼吸匀长平稳,似已沉入梦乡。她将带来的温茶悄然置于案几,目光扫过他沉睡的侧颜,随即敛了心神,轻手轻脚地靠近。素白的手指从小布包中捻出一根根寒光闪闪的银针,她的左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动,寻找着最精准的穴位。只是男人那看似无意识的头颅微晃,平白增添了几分麻烦。
冰凉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扶稳了萧子依的额角。这本是医者再寻常不过的触碰,却在肌肤相贴的瞬间,引燃了无形的引线。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南宫羲低垂的眼睫下是专注的清冷,萧子依半睁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南宫羲指尖的银针尚未落下,手腕已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狠狠攥住!窒息感骤然袭来,南宫羲白皙的脸庞瞬间涨红,喉间发出细碎的闷哼。
“南宫小姐来了,怎么不言不语?”萧子依的声音低沉含笑,带着刚醒的沙哑,眼神却锋利如刀,越过南宫羲的肩头,直刺向窗外那自以为隐蔽的角落,“本王还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刁民,想趁夜行刺呢。” 窗外那缕浓烈得刺鼻、与夜风格格不入的熏香,早已暴露了“听墙角者”的存在。
两人的衣袖在拉扯间纠缠,南宫羲身上那股清苦悠长的药草气息,丝丝缕缕钻入萧子依的鼻端,竟奇异地让他指间的力道松了一瞬。南宫羲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猛地挣脱那铁钳般的桎梏,踉跄后退一步,气息急促:“夜凉风疾,恐扰王爷安眠,容我先去关窗。”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奔向那扇惹祸的窗户。
“啪!” 窗扉合拢的动作利落得带着狠劲,只留下一片被死死夹在缝隙中的、属于宁泱泱的华丽衣领。
“萧子依!你绝对是故意的!” 宁泱泱气急败坏的尖叫隔着窗纸传来,带着被夹住的滑稽感,“好!本姑娘今晚就在这儿赏月了!哎呀,今晚这月亮可真大真圆啊!” 她故意拔高了调子,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烛火跳跃,将银针的寒芒映在萧子依半阖的眼瞳深处。他重新倚回软榻,玄色锦缎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慵懒的姿态下蛰伏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室内当归与艾草混合的药味苦涩而温暖,缠绕着端坐榻前、努力平复心跳的南宫羲。
“府里养着那么些大夫不用,偏要借调我的人。萧子依,我要告到萧于欢那儿,告你强抢民女!” 宁泱泱的声音再次充当了画外音,只是这次带上了被勒住脖子的艰难喘息,听起来更像一只被提溜起来的、徒劳扑腾的雀鸟。
南宫羲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惊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凝聚在指尖的银针上。阿爷的教诲在耳边回响:施针者,心要静,气要沉。她捻起最后一根细长的银针,目光凝于他紧绷的太阳穴。微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正要寻穴而下——
“南宫大夫这双手……” 萧子依眼睫未抬,低沉的嗓音却像淬了蜜的钩子,突兀地滑入这片刻意维持的静谧,“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却不知,可救得眼前这‘病入膏肓’之人?” 他尾音拖曳得极缓,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近在咫尺的手腕内侧,激起一片细小的、难以抑制的战栗。
“有病就吃药!调戏大夫算什么本事!” 宁泱泱的“画外音”尽职尽责地响起,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生怕漏掉任何一句可供吐槽的台词。
“宁多余,” 萧子依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被彻底惹怒的寒意,“你当真是人如其名,碍眼得很。” 话音未落,榻上之人身形未动,指间却是一弹!一枚碎石子如电般射出,“噗嗤”一声轻响,精准地洞穿了窗纸,几乎是擦着宁泱泱的右颈飞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窗外瞬间安静了。宁泱泱显然被这毫不留情的“警告”震慑,也终于意识到武力值上的悬殊差距。她恨恨地低咒一声,干脆利落地“刺啦”一声扯断被夹住的衣领,转身就跑,临走前还不忘用眼神疯狂示意南宫羲——那碗药!别忘了那碗加了料的药!
宁泱泱那挤眉弄眼、左眼眨完眨右眼的“暗号”,南宫羲看得一头雾水,但顺着她最后紧盯的方向,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心中顿时了然。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赴死的勇气,对着宁泱泱消失的方向,极其轻微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萧子依从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多掀一下,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南宫羲迅速整理好脸上残余的惊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色,榻上的男人依旧是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淡然模样。她指尖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那银针悬停在离他肌肤分毫之处。她强迫自己眼观鼻,鼻观心,只专注于指下血脉的细微搏动,仿佛方才那番撩拨与威胁从未发生。唯有那悄然从耳根蔓延至脖颈的、如同雪地里晕开胭脂般的薄红,泄露了心绪的震荡——或许,更多的是对即将实施的“亏心事”的强烈不安。
“王爷与郡主,手足之情,令人欣羡。” 她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手下动作却稳如磐石,银针精准刺入穴位,手法迅疾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业,“然头疾之症,首忌思虑过甚,妄动燥怒。” 收针,转身,她从旁边温着的小炭炉上取下药罐,倾出半盏浓稠深褐的药汁。苦涩的气息瞬间汹涌弥漫,白气氤氲了她低垂的眼睫,却奇异地未能完全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因他言语而升腾起的无形燥热。
萧子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终于抬起,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的烛光勾勒着她纤长脆弱的颈项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瓣,那份竭力维持的专注与疏离,比他批阅过最繁复诡谲的密报还要难以参透。他看着她将药盏稳稳递到自己眼前,却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药苦。” 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任性,又似藏着淬了毒的试探,“听闻南宫大夫妙手,能化腐朽为神奇…可有法子,让这穿肠苦水,也生出几分诱人甜意来?”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在她脸上逡巡,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南宫羲端着药盏的手稳稳停在半空,指尖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清晰可见。蒸腾的药气模糊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与决绝。她沉默了片刻,复又抬眼,目光澄澈坦荡,带着医者的凛然,直直迎向他那深不见底、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眸:“良药苦口利于病,王爷睿智,当知此理。若一味贪求甜腻,恐药力不达,反蚀根本。” 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如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药需趁热服用,凉则损效。王爷,请。” 她将药盏又往前稳稳送了半寸,姿态恭敬,却筑起一道无形的、名为职责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