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她二十岁那年戛然而止。
她的父亲给她订了婚,订婚对象是市政厅的议员。她应该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得知消息时,她仍然不可抑制地勃然大怒,将书房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粉碎。
她笑得歇斯底里:「如果你想让我这个未婚夫和一具尸体结婚,就那么做吧。」
她的父亲甩了她一巴掌,她打了回去,然后被几个身强力壮的佣人关到了地下室。
凡妮偷来了钥匙——这应该是父亲的默许,那个男人向来擅长打人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她给她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拿来了消肿化瘀的药膏。
她将所有东西都打翻在地,冷笑着让她滚蛋。
凡妮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握住她被碎片割破的手。
凡妮的力气比她的大,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因为不管怎么使劲,她都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小姐。」那个温柔的声音说,「我不会讨厌你的。」
她睁大眼睛,用荒谬无比的眼神看着她。
「不管你做出多么讨人厌的行为,我都不会讨厌你的。」
凡妮轻轻地说:「所以你不用再试了。」
当她的同龄人都在拼命学习淑女课程时,她乐此不疲地将他人的恐惧和厌恶当成赖以为生的养分,仿佛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一般。
……妈妈。
六岁那一年,她故意从楼梯上摔下去,但就算摔得头破血流,那个女人也没有看她一眼。
——当所有人都讨厌她时,她就解脱了。
——当她不再渴求他人的爱时,她就真正解脱了。
……区区爱而已。
她想,区区爱而已。
凡妮枕上她的膝头,像她幼时养过的小狗一样乖巧。
「我的人生是在遇到小姐后才开始的。」
「因此,讨厌你,比讨厌我自己还要更加难以忍受。」
没有读过书,没有认过字的凡妮,不知从何时起也学会了大言不惭。
她嗤嗤地笑:「我?被人讨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从她十三岁起,那些拜访父亲的人就开始用恶心的目光看她。
当她在社交界现身时,就算是讨厌她的人,也不得不露出惊艳的眼神。
只要她勾勾手指,自然有数不清的人凑上来讨她欢心。
但凡妮只是抬起头,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用有些害羞、有些紧张的目光望着她。
晚上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时,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偷偷数算她脸上的雀斑。
凡妮,她的凡妮。
她脸上那些平凡的雀斑,对她来说是星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你发誓,不管我接下来做什么,你都绝不会讨厌我。」
「我发誓。」
她将她拽起来,本来打算像恶狗一样啃咬,结果却不知怎的变成了颤抖的亲吻。
凡妮就是她的影子。
她就是凡妮的影子。
区区爱而已,却把她折磨得想死又想活。
如果她当时没有放下警惕,就应该注意到地下室的门外还有别人存在。
但残忍的命运让她被爱意得到回馈的巨大喜悦砸昏了脑袋,未曾察觉到危机的靠近。
几天后,凡妮失踪了。她的订婚宴如期进行。
她的父亲向她发誓保证,待一切风波结束,就会让凡妮回到宅邸。
后来他们说,凡妮回贫民窟探亲时,不幸染上了风寒。因为是传染病,她很快就被草草下葬,连棺材都没有让她见到一眼。
她不信,半夜跑出去,跑到墓园想将棺材挖出来。
她不相信凡妮的死因是普通的风寒。若是没有亲眼见到尸体,就算死她也不会瞑目。
她半夜离开宅邸的事惊动了她的父亲和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在教区墓园的必经之路上拦住她。她就知道他心里有鬼。
没有星光的夜晚,月亮隐藏到了乌云之后。她正要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道路的另一边朝她的未婚夫走来。由于对方身材瘦弱,看起来好像生病了,男人一开始没当一回事,不耐烦地提起油灯让对方滚开。
但当灯光照耀出那个身影的模样时,男人僵住了,脸孔很快变得幽灵一般惨白。
油灯落到地上,迸溅出滚烫的火花。那个梦游般的身影突然往前一扑,咬住男人的脖子然后猛地一扯,将大片血肉撕了下来。
男人哀嚎着跌倒在地,胡乱地挥舞双臂试图反击。那个身影扑到他身上,咀嚼撕咬的声音传来,她的未婚夫很快就不再动弹,躺在温热的血泊里没了声息。
她僵硬地立在原地。那个披头散发,看起来好像是人类但又好像是长着毛发的怪物,进食片刻后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慢慢地朝她的方向望来。
仿佛被捣碎成浆糊的瞳孔,映出她举起刀的身影。
“……等一下!”一个身影冒出来,挡在了那怪物身前。
她发现自己认得这个人。作为艾斯利宅邸的家庭医生,这个人曾奉父亲的命令给她开过不少药。
“别杀她!她只是生病了!”那个医生语无伦次地求她,“我会带她走!求求你,不要动手!”
说着,他还颤抖着掏出口袋里的镇静剂,在那个怪物困惑地抬起头来时,对准它的颈动脉扎了下去。
“你看,她还认得我!”戴着眼镜的医生泣不成声。他将失去意识的怪物抱在怀里,用恳求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她听见自己漠然开口:“……它是你的什么?”
“女儿。”那个人颤声说,“她是我的女儿。”
她好像愣了一下,然后听见有人在笑。从轻轻的笑声,逐渐变成不可抑制、疯疯癫癫的大笑。
她对已经死去的凡妮说:看啊,世上原来也有这种父母。
这世上,原来也有孩子变成怪物后仍会继续疼爱的父母。
远方的街区传来火把和脚步声。夜间巡逻街道的城镇卫队听见了动静,马上就要往这边来了。
“……走吧。”她用手掌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对那个医生说,“先藏起来。”
复仇的计划只用了瞬息便已在心中完成。
有了一名医生的协助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起来。她给父亲下了药,对外宣称他卧病在床,然后将权利逐步揽入手中。
只是稍经调查,凡妮的死因就水落石出。她那个废物兄长继承了父亲酗酒好赌的毛病,在凡妮反抗关押、试图出逃的过程中失手将她打死了。
她想,凡妮的母亲当年真的只是离家出走吗?
事实的真相如何,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觉得惋惜——对凡妮的父亲几年前就酗酒而死,死得太轻易了这件事感到惋惜。
不过没关系,父债可以子偿。
有聪明的治安官察觉到情况不对,提议雇佣猎人解决这次的案件。她在社交界散布流言,说怪物袭击都是无稽之谈,可最终还是没能改变这个决定。
无妨。
剩下的时间虽然不多,但已经够用。
她知道那头怪物需要进食,需要新鲜的血肉喂养。袭击上城区的居民风险太高,而贫民窟则不同。
护子心切的医生对她言听计从,她只是以询问病情之名给他写了一封信,几日后,凡妮的兄长就从这世间消失了。
据说被拖出去之前,他还洋洋自得地坐在桌边享用高档的红酒,对于迫近的死亡浑然不觉。
想到那张愚蠢的脸上会出现怎样惊恐的神情,她的心情就好得不得了,好得她想要唱起歌来。
她在信中对医生说:「进食要细嚼慢咽。」
昏暗的烛光照亮了金碧辉煌的主卧,她的父亲卧在床上,清醒的时候支吾不能言,只能用惊恐的目光看着她。
“不要着急。”她微笑着说,“轮到你的时候自然会轮到你。”
她对着镜子,认真地梳妆打扮,要以一袭黑纱盛装出席,去墓园看她最爱的凡妮。
凡妮选童谣的品味不行,选的都是最淳朴天真的曲子。
她一边别上耳环,一边心情愉快地哼起歌来。
“三只瞎老鼠,三只瞎老鼠,
快快跑呀快快跑,
农夫老婆拿刀砍,
割掉它们尾巴短……”②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口红,然后将手枪放到提包里,嫋嫋娜娜地站起身。
管家正好推着推车走进来。那个身影垂着目光,不敢看她,仿佛她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哎呀,”她回身一笑,笑容如玫瑰般明丽妩媚,“吃药时间到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