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璧是手艺人,手工制琴多年,骨子里透出艺术家的气息,却没什么商业细胞,开店纯属业余爱好。
“你为什么订这么多吉他?”他忽然偏头,左耳的助听器隐没在耳发阴影里。
韩绛紫不甚在意地说:“组建乐队。”
六把成品木吉他斜倚在谱架边。
她抄起琴颈,捏起枚拨片,信手勾起一根空弦,金属弦震颤的嗡鸣骤然炸开,惊起几粒浮尘。
试音的F大调在空气中微微走音,韩绛紫蹙眉甩开拨片,“这破琴吃音吃得都漏风,喻老板倒是给调个准啊。”
喻璧唇角绷成锋利的线,“全编制乐队至少要有四件套。主音吉他、节奏吉他、贝斯、鼓——”
韩绛紫驻足在乐器展柜前,忽被身后窸窣声惊动。
橡胶手套擦过玻璃的细碎摩擦。
那人已推着保洁车转过转角,半张侧脸从口罩边缘露出来,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阴影。
保洁车轱辘骤然停转。
吉他险些脱手。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韩总,她想请你帮她调琴,价格随你开。”喻璧说。
并非故意喧哗,听障的缘故,他讲话总是很大声。
冯半见顺着喻璧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韩绛紫的新半框眼镜至鼻尖,怀里一把吉他。
她最近添置了新眼镜,还特意做了款当季最流行的法式美甲。
新眼镜的金属镜腿在耳侧晃出细碎光晕。
指尖的裸粉渐变美甲还泛着贝壳光泽。
听见“韩总”这个称呼,她抬了抬头,但在看到调琴的人是冯半见时,她忽然觉得耳膜发胀,猛地攥住他的腕骨。
“抱歉喻老板,我们认识,我和他单独谈谈。”
冯半见身形一顿,盯着她发顶的旋儿。
那抹艳色开合,吐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质问:“我当你最信任的人,结果你连这都瞒着我?”
两片唇离他喉结不过三寸,他甚至能看清唇釉裂开的细纹。
带紫调的血浆色,好像有毒。
韩绛紫撸过铁,架不住冯半见人高马大,但仍在气势上压他一头,她头顶才到他下巴颏,愣是把一米九的大个子训得直摸后颈。
他对她最初的感情,掺杂着很多反感的成分,这也情有可原。
和冯半见同吃同睡两周,很多时候,他的一个表情,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韩绛紫就已经能明白他真实意图。
这大房子快把他憋出病了。
每天就盯着挂钟数秒针,等她回来,跟坐牢似的。
说不好听,像个宠物。
喻璧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古怪,解释:
“他能把琴弦调得比绝对音高还准,说要攒钱买眼镜,所以我才接手你这单。”
雨不知何时停了。
冯半见结着茧子的手把口袋里的演唱会门票往她掌心又塞了塞。
是逢宣的室外露天演唱会。
看台位置则相对较远。
韩绛紫望着他眼下的青黑,皮肤被塑料封皮硌得生疼。
“其实根本不用攒钱。”
她指腹划过票据内页,镭射防伪标上细密的光斑在她眼睑洄游,“内场第一排,只要我点头,就没有弄不到的。”
冯半见只知道演唱会门票很贵,也仅限于知道而已,更别说什么内场外场。闻言他却搓着衣角,闷声道:“可我想亲自买给你。”
他语气很赤诚。
疼人像灶台边和面,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最后整得满手黏糊,就为给她烙张热乎饼。
喉结在麦色皮肤下滚了滚。
“你经常关注他,我以为你喜欢他。”
“喜欢他”三个字砸在空气里。
他眼睛瞪得像被雨淋过的某种大型犬,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蒸发的水汽。
很赤城地在说:“我嘴笨,不会说漂亮话,可也知道谁对我好。”
韩绛紫也没有其他话,问过喻璧能不能借走冯半见后,拉着人出去。
冷不丁和对面杀来的田衫月怼个正着。
得,清河总共就巴掌大。
她想装看不见,对方先开腔了:“这么巧,你也来找无名的下落?”
人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前脚放出要签约逢宣的信儿,后脚就要搭上无名这条古早船。
韩绛紫挑眉,鸦羽般睫毛掀起的瞬间,牵出点玩味。
田衫月后背刚贴上椅背,就听她拖着长音懒懒“哦~”了声。
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说有无名下落就是不告诉你。
“您也知道逢宣挑搭档的眼光多毒,寻常歌手根本接不住他那套转音技巧。前些日子我机缘巧合听了张无名的黑胶碟,那嗓子简直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但对方很神秘,连唱片公司都只留了个空邮箱号,我托人打听不到她的行踪和身份。”
“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也不敢拿这种芝麻小事来扰您清净……”
田衫月的话,韩绛紫听了七八成,摆明了逢宣是端着架子等她递台阶呢。
但她是个成年人,已经不拘于小打小闹了。
喻璧这才意识到田衫月是误会了,但对方托的是他至交好友的关系,述说:“她就是无……”
“喻老板,”韩绛紫抢先截住话头,“无名这人看缘分,既然我和田小姐不投缘,就别勉强了。”
无名这个名号喻璧有些渊源。
尽管原因不明,她在巅峰时期选择淡出公众视野,但想来定有她的道理,毕竟人生岔路不止一条。
也就顺着她的话:“确实。”
田衫月还没弄清楚她刚才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就见韩绛紫带人往外走。
忙起身追上,三步并作两步堵住月亮门,笑得愈发甜腻,“今晚阿郁在朝花拾办生日宴,这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们是继兄妹,我以为你该是头一个知道的。”
田衫月的手包蓦地从臂弯滑落,里面一张黑色烫金请柬不偏不倚地滑到脚边,她弯腰慢悠悠地拾起。
动作挺自然的,看着就像真没留神掉的。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你若得闲,不如同我去坐坐?阿郁总忙得脚不沾地,怕是连请柬都忘记送了……”
指间把玩的钥匙早沁出体温,冯半见却连挠个痒都克制着,偏生眼风还忍不住往那抹身影上瞟。
他从她们零碎的对话中拼凑出信息,韩绛紫还有个哥哥。那这个女的是她嫂子?怎么从没听她说过家人?印象中好像在秋实村见过她妈妈几次,但不太亲近的样子。
显然这些不是他这个外人该操心的事。
每次见到这个女的都没消停,总要针尖对麦芒地扯出陈年旧账。
可不是么,这位姑奶奶跺跺脚,整个清河都要晃三晃的。
他乖乖杵在不碍事的地方等她安排。
韩绛紫冷眼旁观田衫月秀恩爱,泼冷水的直接:
“代郁真是体贴,连过生日都记挂着给女朋友发帖子。只是不知道,没有请柬让不让你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