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怔仲半响,江岁安在弥留之际默默勾起嘴角,自顾自卸下狼的精光,锋芒即可融化为温水,他唤——
“阿朝。”
江朝如蚁覆身,方才时时刻刻紧绷的弦在话落时崩断。
她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再看了一眼,她立即拔出剑刃,用肩托住江岁安支撑不住的头。
“岁安,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岁安摇了摇头,奄奄一息地说:“做得好……不愧是百夜川……第一……化潮。”
江朝只觉得肩头一重,回眸望去,江岁安安详地闭上眼,和睡在她身边样子一点没变,她的少年终于死了。
江朝沉重得跪了下来,把少年枕在腿上。
水天相接处的夕阳缓缓沉入水底,惶然的,堕入黑夜。
垂直于云霄的阴阳之境仍熠熠生辉,无数来自五湖四海的灵回到这里,又离开这里,被人间的怨气腐朽为怨灵。
江朝想起人们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神明眷佑的祝祷,取下桃木钗,对大开大合的天门说:“黍野茫茫,五谷神佑。四海苍苍,辑舟同福。载喜载悲,载苦载乐。唯愿已成,来日不咎。”
她埋下头,额前的发丝垂入相思江,叩首再叩首。
闪烁金光的大门肃穆地屹立于涛涛江水中,抬起头,她并未看到似鸟似鱼的神兽振翅飞出云端,也没有看见漫天的血雨从黑云坠落,回应她的只有源源不绝涌出而不敢近身的怨灵。
江朝也露出同怨灵一样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苍白地笑了笑,微微上抚起江岁安的后颈,两指紧捏钗头,小而圆的钗尾插入他挽起的黑发中。
“阿朝,你想不想知道我之后想去哪儿?”
她回答说:“我知道,我陪你去。”
手掌绕至膝弯后,左手扶着后背,将江岁安抱了起来。被封魔箭以及怨灵屠戮的身体很轻,犹如单薄的宣纸,腰腹无力依托,向江面微微下垂,躺在江朝双臂之间。
江岁安靠在江朝心口,一揪头发湿润地贴附惨白的脸颊。
江朝最后垂眸描摹他的样子,一阵涨潮后抬起脚,鲜红的潮水随一步步深入相思江而逐渐上升至膝盖下的一寸处。
阴阳之境位于相思江的中心,离她太远了。要是往常的相思江,人一去,不说还来不来得及抵达正中心,这汹涌的潮水会率先把她卷走,流至下游的护城河,尸首才慢慢浮出水面。
如今的相思江,冰冷的水流绕过她的大腿吸入漩涡,江朝感受到摧枯拉朽,吞没一切的气势。
她缓缓把江岁安浸入水中,鲜红淹至耳后,再顺着鬓角的皮肤,淹上颧骨。江岁安沉睡的面孔完全置于水底,千万青丝在澄澈的水面下随波起舞。
江朝说了一句:“往后尘世相逢,你一定要记得我。”
她沉下力气,放在后背的手转至胳膊,轻轻往外一推。受尽凌虐的身体沉入赤潮里,两截白袖不断下坠,似隐隐生长的水草。
相思江带着盈满不溢的爱意渐行渐远,在黑夜里跋涉的飞鸟跟随波浪前行的方向,周身的黑羽撞进升起的明黄色月钩。
江朝再度用剑划破手掌,环望如庭如盖笼罩天空的怨灵。怨灵不屑于生离死别,不仅袖手旁观隔岸观火,还事后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
她拿出别在腰带上地图,借月光斟酌路线,沿江畔扬长朝木屋跑去。路上遇见的怨灵,来一只她杀一只,不死不休。
江朝回到屋内翻出七十两盘缠,又在师父的针线盒内随手摸一遍,指头拨开柔软的团线,摸到一个硬邦邦的缺口,她心一定,立即握着它两头,把它从线球里拽了出来。
一只腾云驾雾的青龙口含一半月亮,玉璧表面泛起翡翠的光泽,能透过一面清晰地看到另一面。
银钱,衣物,玉佩,狗尾巴草,肉沫干粮塞入竹笈,笈子一侧打造两枚挂钩,挂上自己的断剑与江岁安的断剑 。
还有小七小八,毛茸茸的黑团与花线团依偎在猫窝内,江朝俯身一碰,小八就开始嘶哑地哈气。
她想它们也被封魔箭的降落声给吓着了。
“小七,过来。”
小七比小八听话不少,江朝手一招就屁颠屁颠地跳到江朝腿上。
江朝鼓起胆子,与小八的爪子斗智斗勇,左手作饵,右手循循诱导,一计声东击西,右手一窜,提起小八的颈子皮,让它仰躺在臂弯。摸了摸小七,摸了摸小八,来回调换好几次,总算认主了。
笈子里面垫着自己的衣裳,可以暂时作窝。
途中只要不是阴雨,就会把竹箱子打开令阳光渗进来,或者让它们趴在箱外软垫上,边背边走,又或是怀里抱一只,脚边跟一只。
孙家镇马道面靠陡峭的山壁,每日清晨山壁上流下的露水都会把内侧野草的打湿。道长而蜿蜒,江朝一路数下来有六七个弯。果然像江岁安说的,一个土匪也没有,除了路边难堪仙法重负,抽搐致死的无名之辈。
偶尔有余力拾起老本行,就地埋个几个土堆也不算难事。
最难的,是一刻不停走过五里长的朱桥。
桥底惊涛骇浪,如长舌舔舐朱红的桥面。朱桥就是一根系在百夜川与风原的红线,并且还没系紧,狂风一吹,连栏杆也随桥面哐哐作响。
江朝扶着桥头的围栏上,心一死,腿一软。
江岁安也没告诉她朱桥是座摇晃不定的浮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