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亮的灯光落在那刻夏面前,模样仍旧年轻的学者反复翻看着详细的医疗报告。他总是皱眉,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仿佛你得了不治之症。
白厄将目光转向他。
什么计划,什么元老院……他都没能听进去。他的目光轻轻落在那刻夏手中的报告单——那些东西,他看不懂。
正因此,那刻夏每一次显得悲观的反应,不论是摇头还是叹气,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给他一种绝望的错觉。
偏偏那刻夏一句话也不说,看完了,还在这间病房里哈哈大笑。
白厄紧皱着眉,忍不住发问:“情况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她要多久才会好起来?”
“非常不妙。她的身体虚弱至极,甚至在发生异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就是异变过程的证明。”那刻夏淡淡回答,“另外,别打岔,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白厄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继续清醒。
“她的灵魂并不完整,应当是人为切割过后的产物。但奇妙的是,直到今天之前,她的身体状况都没有任何问题。”那刻夏忍不住笑,“这只说明一件事,她的灵魂与身体始终互相匹配,彼此兼容。”
白厄不解地皱眉。
“因此,一旦她切割的灵魂产生融合的迹象,这具身体就不再能够容纳她的灵魂——容器是会撑破的。”
白厄想开口追问,但他瞥见那刻夏严厉的目光,想起方才这位学者才特意说过——不要打岔。
他颇为郁闷、焦急地咽下追问的话语,只默不作声地别开目光,捏紧你放在床上的手。伤痕没有愈合的迹象,只是不再出血了,你的体温高得吓人,小心地把你的手贴到他的脸侧,烫得他几乎不敢呼吸。
“哈、非常巧妙的是,她的身体在消耗力量推动异化过程。还记得吗?刚才风堇帮她补充了能量,但她沉睡中的反应,完全不像是得到了满足。”
“简直大胆到惊人,”那刻夏飞快做出判断,“庆幸吧,小子!她不是纯粹的人类。她的身体正在飞快转化,试图以此容纳庞大的灵魂——但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就看她意志如何了。”
“……阿那克萨戈拉斯老师,不是纯粹的人类是什么意思?”白厄问。
“她的身体经过改造,融合了其他种族的基因。苏醒过后,她的外貌说不定会展现出异种族特征呢?哼……看来是早就料到有灵魂融合这么一天了。”
那刻夏忍不住笑,考虑到这是昏光庭院的病房,他已十分克制。
“了不起的设想——身体是灵魂的容器,灵魂改变就调整容器以适应,容器不合就切割灵魂来装载。以人类的奇美拉来验证这个假设。妙啊!”
白厄听明白了,但他胸中的愤怒完全没能消退。他沉下嗓音,几乎看不清神色:“我和她五岁就在一起,从来都没分开过——是谁拿不到五岁的孩子做实验?!还让她在荒野里到处流浪……”
在猛然沉默下来的房间里,只有阿格莱雅开口说话:“我想,是她自己。”
“……”白厄没有回答。
但他内心满是不赞同。
“白厄,等她醒来,听听她的解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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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厄沉默着。
克拉特鲁斯和迈德漠斯走了,阿格莱雅安排了卫兵为他们引路。风堇小姐还有别的事要忙,而那刻夏接到神悟树庭学生发来的消息,继续去处理招生相关的事情了。离开前,那刻夏目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已然看穿他的心事。
只有阿格莱雅还在。
但白厄没有向她提出问题,仿佛不好奇任何不清楚的细节似的——愤怒勉强压入心底后,一种难言的恐慌开始蔓延。
原来,他还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啊。
他应该问吗?
他……有勇气面对这个事实吗?
你是他最重要的人,在你心中,他同等重要吗?
这一切是不是他在一厢情愿?
其实,一直都是他在依赖着你,依赖着这段关系吧。
希望你们总是在一起;希望他一回头,你就会对他微笑;希望对着流星许愿时,你最先想起他的面容。
但你似乎不是这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你有一些他甚至没有办法理解的秘密。
一直以来,你都是一副不太需要情感反馈的冷淡模样。那么无坚不摧,那么冷静镇定。以至于白厄忍不住想,所以,其实没有他,你也不会怎么样吧?
是他……一直在无理地向你索取吗?
过去的那些年里,无数人称赞你为“天才”,但白厄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去问天才会不会在乎一个普通人,就像问飞鸟行过天空时会不会发现树丛里有一朵花在悄悄绽放,恐怕大多数人都会得出否定的答案吧。
白厄从来不问的。
“白厄,别胡思乱想。”阿格莱雅出声。
“抱歉,阿格莱雅……还有什么事需要商量吗?”
“现在城内民众群情激愤,想必大多数人都会期待悬锋落败。与迈德漠斯的决斗,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我会拼尽全力。”
“好。”阿格莱雅离开了。优雅的女士轻轻合上房门,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白厄望着对方隐没不见的背影,最后将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愣愣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垂下眼睑,走去窗前,将窗帘拉到最中心。房间里一丝光都没有了,他拉过一旁的椅子,在病床前坐下。
你始终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反应,双眸紧闭。他伸手,将你的手拢入掌心。
如果还在哀丽秘榭的话,现在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吧。所以他把窗帘拉上了。
——没有人听说过哀丽秘榭。
偶尔,白厄在穿过奥赫玛街头时会产生一种“难道哀丽秘榭并不存在”的错觉,自我介绍时,他总强调“我是哀丽秘榭的白厄”,或许他也担心自己忘记吧。
但他明白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仅仅因为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因为破碎故乡的挚友们。
昔涟总说:“你和小秋都会有一段很浪漫的故事呀。”但仔细想来,她从来没提过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模样。
你总沉默着,听见昔涟的某些话时,还会表现出很悲伤的情绪。
白厄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他默默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过。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已经有他听不懂的心事了呢?
“你还会醒过来的,对吧?”白厄低声说话。
这是风堇离开前为他留下的笨办法,据说许多沉睡中的病人都有一定的意识,常与病人说说话,能帮他们快些醒来。
“如果你醒得快的话,说不定还能看见我和迈德漠斯决斗呢?”少年垂下眼睑,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显得有些脆弱。
即使你陷入昏睡,他还是没把隐秘的心事说出口,只轻轻摩挲你的手掌。平日里,他连这样的动作都克制着、不会有。
“我……看见悬锋族人的队伍了。嗯,是个很复杂的队伍呢。年幼的孩子,笑声爽朗的老人,年轻人,中年人,有受了很重的伤的,也有蹦蹦跳跳的、很活泼的。他们……没有地方去了。”
“我想帮帮他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但……我恰好拥有这个机会,对吧?我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当然,我是绝对不会故意输给迈德漠斯的。”
你没有回答。
白厄知道,你没有醒来,连指尖都没有颤动。昏暗的房间里,他甚至有些看不清你的面容。可是不难想象。这张冷淡的面庞总是露出一点纵容,一点欣赏,那双足以看穿人心的眼眸总认真地注视着他。
他登录账号进入讨论组时,有刷到过其他学生们对你的评价。他们说:如果你专注地注视着谁,会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
白厄已经习惯你这样看着他了。
如果指出来,你会是一副有点困惑的样子吧。
所以他还是,想要知道。
“天才……会喜欢普通人吗?”
痛苦地,隐秘地,难以克制地。
他想要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