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雪愿/程千尺视角
后五百年的封印时光,他深陷血怨城的第二世界,只身一人,与怨鬼厮杀,与煞炁厮杀,与自己分裂出的恶魂和怨魂厮杀。
魔道不为天地所容,五百年的修魔摧毁了他的神智,还要摧毁他的□□和魂灵,他其实早就该死了,却一直没有死成。
回顾一千多年的生命,刚开始还有必须不死的执念支撑在前方,让他能像个人一样活着,去坚持唯一不变的目标,去达成此生必须达成的夙愿,但五百年后又五百年,漫长的时间折磨着他,让他变得疲倦,慢慢地就忘记了。
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自己究竟是雪愿还是程千尺。
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忘记自己是血怨城内一只恶鬼,还是中州尚湖城里一个窃贼小偷。
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成鬼,为什么要修魔,为什么要搜尽五境枉死的魂魄,又要从中找到哪个人。
五百年,终于屠尽怨鬼,送几十万怨魂进入往生,他凭借着本能,用手生挖开血怨城下冰封了数千年的冻土,伤痕累累地爬回冰寒彻骨的地面。
千百年不曾消散的怨气黑雾荡然一空,难得的好天气,无雪无风,天气晴朗。城中空空荡荡,他赤着脚,漫无目的游逛,走累了便就地躺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躺下,躺下又能做些什么,只是睁着双眼,安静地等待,等到月落日升,第一缕阳光穿破云层,才怔愣着伸出双手,看着金红色的光芒落在他透明的手心,一似许多年前。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从眼角划下一滴泪,像夜幕降下后从天空坠下的一颗星星。
他好像想起来,他叫程千尺,程门立雪的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尺,也叫雪愿,雪天的雪,愿望的愿,中州尚湖城人,十六岁时去北境寻亲。
他记得路上随行有一位修为高深,使得一手好剑的姐姐,那是一位用尽世上所有美好形容都不足以概括的,最好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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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尺不是好人,不光他自己这么认为,凡了解他秉性的都会在背地里骂他一声小畜生。
但他本人毫不在意,畜生又如何,孽障又如何,善名不能为他提供来一顿饱饭,在尚湖城这种小地方,从来都是谁的拳头大谁是天王老子,他一个入不了道的凡人,能在修道者手下活得潇洒滋润,这叫识时务,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天生聪明才智。
程千尺无父无母,不足为奇,还是那句话,在尚湖城这种地方,父母双全才是怪事,修道者要奴仆杂役伺候,要建恢宏大气的大房子,要搜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凡人血肉之躯,哪个能在这种磋磨下健健康康活到七老八十,不跑的都死了。
十四岁之前,他和其他满街跑的小偷扒手一样,幻想过自己亲生父母其实是地主老爷,等再过几年就要把他接走过好日子。十四岁之后就不再幻想了,因为他通过了混元渡的测验,还凭借着察言观色的好本领被一个长老看上,收做了亲传徒弟。
什么地主老爷,哪有做修道者来的痛快,以后他也是出行有人侍候的仙人。
至于什么师长苛责,欺凌羞辱,能躲则躲,实在不行忍一忍海阔天空,成仙立道前是要受些磋磨,故事里都这么说,他完全明白,反正这些人又跑不了,等他修成了道,有了实力底气,再报复回来也不迟。
一同拜进混元渡的小胖子却不这么想,整天怨声载道,挨打了也不老实,想要退出门派,哭说他其实是北境一个大家族遗失在外的亲子,亲生母亲马上就要找来,他才不要在这里吃苦。
程千尺觉得这个蠢货必定要倒大霉,果断选择冷眼旁观,不出所料,这小胖子没蹦跶两天就被喜静的三长老随手解决,还是他和另外一个弟子处理的尸体。
眼见同门遭受厄运,他并没什么兔死狐悲的感受。
他完全适应这种生存法则,甚至颇为自得,从中幻想自己未来也能成为予夺生杀的人上人。
直到意外得知收他为徒的师父目的不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教他真本事,将他养在身边只是为了取根骨,延续性命,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毫无意义。
那些所谓的生存法则只适用于运气好的人,而他运气一向很差。
他本来没有计划取代雪愿,最开始只是想逃离混元渡,让他最终决定铤而走险的,是他在预备逃离时,偶然偷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交谈,说从小胖子身上搜到的蓝石玉佩下方发现一层至少洞玄境修道者布下的阵法,可能他那些天的疯话确有其事。
是选择一无所有的逃亡,还是奔赴向模糊的远大前程,程千尺果断选择了后者。
为了不被发现是假货,他多花了半年的时间偷学一道换血的秘术,将自己的血与小胖子的兑换,为此他不得不挖了三日的土,翻出那具腐烂不成型的尸体。
最后,他偷走了玉佩,那块小小的,印刻着雪花形状和雪愿姓名的玉佩。
他隐姓埋名,混进向北的商队,但凡有人问起,他便自称雪愿,雪天的雪,愿望的愿,此行是为寻亲。
混元渡不会放过他,他是知道的,但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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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之路辛苦,除了多次更换商队,躲避混元渡的追捕之外,还要应对各种突发意外,比如劫匪。
程千尺是有些小聪明,但他又不是修道者,打不过只能自认倒霉,他炼制了一些可以伪装假死的小药丸,情况不对就藏在尸体下面,等到歹徒散尽了再翻身出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还能遇到想要凌辱尸体的疯子。
为什么要脱他衣服啊。
脱他衣服的是一位修道者,一个修为高深的修道者。据说修为会在容颜上直接表现出来,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却叫人移不开眼,让人心生敬畏。没有人敢如此直视一个仙人的容貌,他低下了头。
怪了,她居然会和他解释脱衣服的原因,还自称正道修士。
听不懂,什么正道歪道,修道者不都是那些个肆意妄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生物吗,她能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但人与人确实是有所不同的,第一天晚上在树下休息,他本来打算趁其不备偷偷逃走,被抓住后随口撒谎说是肚子饿,这种拙劣的借口,这位强大的修道者居然轻易就相信了,为他捕来几只野兔,还亲自下厨烹饪,虽然成果惨不忍睹。
程千尺平生第一次产生微妙的情感,她好像把他当做平等的人在看,她可能真是个正道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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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正道修士。
不求回报,不计数量,救他无数次。
第一次救他性命,她在云墟天都内教他仁义道德礼义廉耻。
第二次救他性命,她维护他岌岌可危的自尊心,一剑击溃追来的混元渡杀手。
第三次救他性命,她趁夜杀退追赶来混元渡新派来的高手,裹着夜色再回到休憩的树杈上,不影响第二日继续赶路。
……
程千尺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幸福的一百天,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时间的珍贵,也不知道往后余生的每日每夜,都要靠着咀嚼这段时间的经历才不至于精神崩溃。
他总戏称自己不够幸运,其实命运的馈赠早在暗中送到他的身旁,让他这样冷漠无情自私自利之人,能遇到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还有什么是不知足的呢,她让他喊姐姐。
比师徒更甜蜜,比恋人更亲近。
他曾拥有过师父,会再喊别人父母,未来也可能有许多追随者,可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心善的姐姐,强大的姐姐,救他于水火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姐姐。
他的姐姐。
离开云墟天都,一路向北,去往巍白山城。
北境多丘陵,走得常是蜿蜒的山道,途中风景壮阔,世上难得,程千尺目送过野兽迁徙,大雁南飞,万里孤寒,掀起云层的阵阵涟漪,也见到满山金黄被西风吹起,一夜过去,只剩凋零后的灰色枯枝。
他们跨步一千四百五十多里,从暑气未消的秋季走到霜华满天,再走到与酷暑对应的严寒,冰冻三尺,踩在结厚冰的水面,慢悠悠渡江而去,不必担忧追杀,不必在乎仇怨,四周寂寥无声,世间仿佛只此他们二人。
时间的刻度有时暧昧模糊,有时却极为清晰,正如某天夜来大雪纷飞,他忽然感受到温暖,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姐姐温柔如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