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司年!”原本挡在戚娘身前的云无忧身形一转,单手扶住了唇角染血的段檀。
段檀死死攥着云无忧的胳膊抬眼看她,眼底猩红,神色异常可怕,但细看之下却又藏着几分仓惶胆怯。
他牙关紧颤,唇齿几次张合,似乎想质问云无忧些什么,可最后只是发出了一声极短促的气音,微弱如兽类濒死时的呜咽。
简直可怜得云无忧心都碎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檀大概是误会了什么,正要开口解释,却被戚娘打断了。
“林安已经死了,王爷一定还要再杀死一次自己的儿子吗?!”
而且,其实是唯一的儿子了。
戚娘泪如雨落,抱着怀中哭声渐弱的阿宁膝行至良王身前,将孩子捧给良王看。
良王仿佛怕被孩子烫到般向后撤了半步,一向冷硬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出一点慌乱:“你的话,孤听不明白。”
戚娘惨然一笑,解释给他听:
“三年前,小王爷认祖归宗后,您为避免旁的子嗣威胁小王爷地位,日后生出夺嫡之乱,便放话说您只会有小王爷这一个儿子,不会让任何人动摇小王爷的世子之位。”
不止如此,还是为了取信于先帝,让先帝相信段檀真的是良王之子,但此事涉及段檀身世,戚娘到底谨慎,所以尽管已是痛极哀极,也并未出口。
“从此,您身边女子,一旦有孕,都会被强行灌下汤药,堕掉腹中胎儿。”
“而当年影卫尚未解散,影十一发觉自己身怀有孕,她想留下这个孩子,于是借最后那次的刺杀任务,假死遁逃,她入影卫前的名字,就叫林寻。”
良王神色惊疑:“影卫都身负阎罗引之毒,旬月内不服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她怎么可能生下……”
“中毒者身怀有孕时并不会毒发,因为那毒会转移给孩子!可怜林寻当年不知,还以为是自己侥幸,无意间化解了阎罗引……”戚娘打断了良王的质疑:
“而这一点,是两年前影卫解散,尽数转入王府后,您让我处理影十六,也就是阿宁生母的时候,她告诉我的。”
“影十六在刀枪血雨里奔波多年,满身旧伤暗疾,好不容易瞒下这个孩子,生出来只看了一眼,就断了气。”
“阿宁也只在她腹中呆了七个月,刚生下来的时候,简直老鼠一般大,我实在不忍心,便斗胆欺骗您阿宁是个女儿,想让您将他留下。”
“我将阿宁抱到您面前的时候,您虽然看都没往襁褓中看一眼,但听说是个女儿,果然将她留下了……后来我在王府中多方周全,您又常年驻扎燕州,此事便瞒到了如今。”
良王默然。
影卫是当年大太监费琢留下的势力,靠一种叫做阎罗引的南疆奇毒操纵。
这阎罗引最初是来自于穆元太后,她出身南疆一个已经断了传承的古老家族,当初不知怎的嫁给了太祖,夺天下时也用自己的毒术帮过太祖不少,但毕竟是诡道,自太祖死后,她自觉此举有伤天和,便不再用毒了。
只是她虽不再用,却将族中最宝贵的毒方传给了亲儿子们,太宗和先帝手中都有阎罗引的毒方,太宗又传先太子,便有了费琢手下的影卫。
八年前费琢松丘刺杀先帝失败后,余下的影卫就尽数到了良王手里,为他所用,直到段檀认他为父,他熬炼段檀半年多,便将影卫都交给段檀了。
而段檀接手影卫没多久,就因为不愿用毒,将影卫给解散了,全放进良王府里养老。
此时一旁的段檀听清来龙去脉,总算是回了魂,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身形晃了晃,靠倒在云无忧身上,凑近她耳畔轻声问:“怎么不告诉我林寻是女子?”
云无忧小声道:“这事从我进京开始就是故意让所有人误会的,方便解释,也免去很多麻烦,后来……后来你又没问,我就忘了说。”
段檀将手臂穿到云无忧腰侧收拢,控制着力道拧了她一下后把人抱紧,又眯着眼睛在云无忧身上蹭了蹭。
云无忧拍拍段檀的手,拍不掉,叹了口气,目光悲悯,望向戚娘,又瞥见她身前的良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
也不止是愤怒,更有极度的鄙夷与深寒的警惕 。
方才戚娘那些话,如毒针一般在她脑中反复穿刺,直刺得她头皮发麻、心尖紧颤,现在良王在她眼里,无异于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眼前不由自主闪过林寻模糊而温善的笑脸,又无法抑制地从林寻再想到那些她素未谋面的女子,那些或许和林寻并肩战斗过的姑娘们,她们该是在怎样的绝望中被迫饮下汤药,挣扎着承受骨肉剥离的剧痛与心死。
她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喜欢看话本?会不会也像林寻一样怕冷?会不会也有着像林寻一样的好脾气?或许会,也或许不会,但云无忧没法知道了。
因为这些活生生的女子,就因为一个可笑的、未知的“世子之位”“夺嫡之争”,便被良王如同碾死蚂蚁一般,碾掉了半条命去,生死难料。
这会儿戚娘将阿宁抱回怀里,正流着泪教他:“阿宁,叫父王。”
什么父王?他也配?不过是个被权力腐蚀了心肠、泯灭人性的畜生!
云无忧咬着牙,将视线落在戚娘怀中气息微弱的阿宁身上。
阿宁只皱着烫红的小脸哭。
戚娘仍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