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初十八岁这年,听见了刀刃切开皮囊、扯开血肉、擦过肋骨的尖锐。
这段尖锐的乐章如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细雨般,缠绵悱恻地响彻她的命途。
血花开在拓跋聿的眼中,开在白登山的黄土地上,为今岁的重阳献上最为灿烈的茱萸。
拓跋聿失神地搂住倒在地上的冯初,周遭的一切兵荒马乱此时在她眼里都恍然无物,她听不见、看不见旁的。
眼瞳中是冯初凝缩的眼瞳,胸膛起伏间是同她共起伏,虚弱的喘息要吞噬掉她的整个世界。
纤长的手指触在她的衣襟上,她依稀能听见她的话:
“殿下勿怕。”
幽室当中的恐惧再度蔓延至她的心头,拓跋聿向来宽和的眸子变得锐利且凶狠:“太医呢!死哪儿去了!扣下这个人!严加拷问,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少年皇储的嘶吼破了音,恨不得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上撕开一道口子。
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落下,通红的眼中满是戾气,就连闻讯赶来的拓跋弭都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女儿,纵使不似大家闺秀一般羞赧,也算是格外文静温雅的。
同样赶来的冯芷君亦凝在她们身上,她先拓跋弭一步开口,“怎么?都聋了?太女殿下不是都说了,要,严加拷问么?”
‘严加拷问’四个字从冯芷君口中说出来,彻底变了意味,能在皇帝太后身边办差的谁不是人精,太后此言,是要这人命,至于拷不拷问得到东西......
拓跋弭对上女人意味深长的挑衅,暗叫不好,连忙叫停了准备将人拉下去的羽林军,“慢——”
“伧徒狂悖至此,胆敢谋害我大魏皇储,朕要亲自审问。”
“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见那种场景。这种事,还是让下面人代劳得好。”冯芷君皮笑肉不笑地劝阻道。
她越是劝阻,拓跋弭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更不能遂了她的意:“朕乃大魏天子,何惧这些!”
“这是朕的旨意,你们难道要抗旨不成?!”
冯芷君轻笑,转着白菩提子,念了句佛号,不再停留,“叫太医带着阿耆尼去太女殿下的毡帐吧。”
她竟是与冯初之间嫌隙至此?
冯初的伤口并没有渗出太多血,太医小心固定住捅入身体的刀匕,几个宫人蹑手蹑脚地将冯初抬上软塌。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般地跟着她,随着回了帐内。
平城秋冬格外干燥,不一会儿就烧干了她的唇畔,渴到人发慌。
“还不能饮水,大人忍耐着些。”太医令往冯初的伤口处涂抹上些许黑褐色的膏状药物,额间起了一层汗。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这把骇人的刀匕没有伤到冯初的脏器。
“无、无妨。”
拓跋聿跪坐在软塌前、她的头侧,她只消稍稍一偏头,就能瞧见让她喘不过气的双眸。
她看得见啊、看得见那双眼眸中总是盛满了她,喜怒哀嗔,竟因她一人而起。
以至于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佛堂暗室内,到处飘摇着诵经声,她的声音和沙门混在一起,纠缠萦绕,要把她从身到心都束缚捆绑。
她该拿她怎么办?
伤口在黑褐色药膏下逐渐麻木,深层的痛楚却仍旧在折磨着她,太医拔起刀的那一瞬,肋骨再度擦过刀刃,牙酸脊凉。
金针穿引,缝皮敛肉。
冯初阖上眸子,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你是羌人。”
拓跋弭的营帐内,为数不多可以托付的心腹们如狼似虎,瞪着跪在地上的刺客。
“是。”跪在地上的刺客低垂着头颅。
“你是哪里人?”
“柔玄镇。”
他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刺杀了皇储,大难临头的亡命之徒,眼眸清明坚毅,虎背蜂腰,也难怪会被羽林选充。
“为什么要刺杀皇储?”拓跋弭沉住气,“朕观你,也不似走投无路之人。”
“呵,陛下错了。”羌人刺客咧开嘴,说出来的话让拓跋弭如坐针毡,“臣是忠于陛下才有如此行径。”
“胡言乱语!朕为何要害聿儿!”拓跋弭声色俱厉道。
“因为她一身汉人的臭味!”
羌人的声音压倒了拓跋弭,“因为她不能做皇储!”
他吼的两句话,让整个营帐鸦雀无声,“小人不是为了私仇愤懑,而是为千千万万同胞喊冤叫屈!”
“你们拓跋氏自诩是黄帝子孙,入主中原,号称正统,却忘了我们这些为你魏国戍边的镇戍!”
“陛下在位尚且如此,要是让那个太女当政,我们这些边民,又朝何处觅活?!”
“大胆,皇储岂是你能置喙的?”一旁的拓跋允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拓跋弭以为此人是太后闹出的一场戏,可见他言之凿凿,皆是为边镇军户说话,此事就变得扑朔迷离。
“是,小人人微言轻,怎配置喙陛下立储?”羌人自嘲,“肉食者谋之,余何间焉。”
拓跋允的眉峰骤然颦起,见拓跋弭还未意识到,不由得冷声刺了一句:“呵,你个柔玄镇出来的军户,倒也看过《左传》?”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说!”拓跋弭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凶暴万分,“朕怎么不知道,羌人破落户,还能识文断字!”
刺客的眼中闪过惊惶,继而迅速地沉寂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