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林公子抬手邀他进门,脸色窘红的林五爷连忙让人去清场。
芳菲端握流苏手杖跟在后头,见庭院回廊曲折,花木十分清幽,颇为讶异。之前早听说林家落魄后借着偌大家宅开起了私厨,因厨娘手艺精绝,竟生生养活了这一大家子。
她见引路在前的林公子和林五爷竟穿着新制绫罗,不由得好奇张望来往丫鬟,发觉林府吃穿用度虽不如先前张扬,官宦人家的排场却不减,这些人可真有法子。
到了清净的厢房,外头风荷摇摇,竹叶沙沙,林公子朝林五爷递了一个眼色,林五爷登时告道:“请世子就坐,小姐就坐,小人唤内眷来陪。”
“吃一顿便饭,不要惊扰。”
“请来见见。”
同时出声的两道嗓音,互相打架。
林公子和林五爷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独孤无忧淡定应了一声:“那就请来见见。”
庭院里,奉菜的奴婢来来往往,林公子皱眉忖度方才情形,林五爷心里有别的算计:“不知那女子身份如何贵重,世子对她十分爱护,又相当言听计从,宫里何曾有了这等人物?”
林公子摇摇头:“不知,不大像春京口音。”
“莫非是谢郡主?”
“谢郡主在来的路上,父亲,怎么在此?她年纪稍长一两岁,又戴着帷帽,怕是不想表露身份。”
比世子尊贵的年轻女子……实在难猜,宫中没有这等人物,莫非是故太子妃的母家亲眷?
不可能。
椿庭夏家死绝了。
一想到这里,林五爷不再揣测,反而喜笑颜开:“你立即去叫阿姣她们收拾见世子,我去请老爷,若是世子瞧上了你妹妹阿姣,搭上清缘王府,还能为你捞个一官半职,光复林家荣耀未尝不能。”
林公子冷漠哼笑一声,没有言语。
厢房内,湖风悠悠。
趁着人还没来,云姜走到景台上,闻到了飘来的甜香:“独孤无忧,这味道比你带回来的点心还要香。”
独孤无忧放下玩赏的竹节瓷,颇有闲情:“那去瞧瞧。”
顺着水道,香味愈浓,这一排竹屋十分嘈杂,里头锅盆碗碟叮叮当当,忙得热火朝天。
猛火炝腾锅气,“呲啦”一震,不断有人大声嚷嚷:“萧厨娘,萧厨娘,李大人那一桌要加菜,他的七夫人点了一笼蟹黄点香酥,赵侍郎家的小小姐要金丝灼虾,还有秦老爷家的老夫人要一盅翡翠宝鸭汤,败败火。”
“知道了。”
在纷乱嘈杂的声响里,那一句答应十分飘扬清悦。
窗畔一道高挑身影正在专心雕花。
她蛾眉樱唇,穿一身粗麻布裙,两只袖子利落地挽在小臂上,盘起的鬓发上只佩了一支象征妾室身份的珠花,半新不旧,却也精致得与她周身格格不入。
那一只老瓜在她精细雕琢下化出凤纹,渐渐引颈就鸣,然而她眼底发青,不时掩唇闷滞一下,呼吸一轻一重,似被烟雾呛到。
待那只火凤雕好,她立刻去案旁揉面,利索摔打拌馅儿,灵巧的手一阵飞舞,极快落出一盘漂亮的笼包,精致小巧,道道褶均而不乱。在这脚不沾地的当口,她还抽空打了一道汤,又接过大勺快火熬糖,拉出金丝,娴熟技艺教人叹为观止。
独孤无忧想起被自己烧坏的那两条鱼,顿时神采飞扬:“比起盛宴,她这一顿忙活功夫才叫盛宴。”
“所以说拿手好菜,独孤无忧,走罢。”
一踏上景台,就见竹帘里头站了一堆衣着锦绣的老少,恭敬行礼:“参见世子殿下,参见小姐。”
湖光水色两相辉,浮映在相携的两人身上,生出悠远气势。
为首的林家老爷面相和蔼,一手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同独孤无忧攀谈。
人群侧末,一名著湖水绿衫子的少女眉目秀美,神情纯澈,有些局促地绞紧了手中帕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帘子前的两人,没注意到林公子眸光微冷地抵视着她。
白纱随着湖风轻轻拂动,连带着淡白衣裙亦舞动。
这一群人玲珑寒暄,有意引荐自家女儿来攀附这位年轻世子爷,他淡漠应答两句,那名少女登时就被殷勤推到面前。
帷帽底下,云姜听到少女谈吐韵秀,唯独尾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点不真切的盼望。
芳菲静静地扶着她,司空见惯那般。
触手可及的距离里,云姜闻到他衣袍上散出的沉木香,幽幽冽冽,忽然生出一种渺小可悲的疏离感……世事总是这样,锦绣堆玉仍愁东风,寻寻觅觅,再偎佳木乘凉吹梦。
待一大家子人轰轰烈烈散去,菜肴半凉,一顿饭下来,两个人都十分糟心。此时,水面的那一抹残阳已经远远沉没,暮霭败成瑟蓝,风渐渐冷了。
“风大了。”
景台上,云姜迎风而立,帷帽轻纱吹贴在脸庞上,笼上一层萧瑟。
独孤无忧撩起轻纱,歪头打趣:“小瞎子,在这里望眺愁思,喟叹烟波泛旧舟?”
“是,我在想方才那位厨娘,一大家人都来了,她怎么不来?她不是林老爷的侧室么?”
闻言,芳菲心下吃惊,惕望一眼,却见独孤无忧微微蹙眉,轻声说:“厨房掌勺太忙,她离不开罢。”
“莫非这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妾?”
迎着扑打来的湖风,她漠漠地想着,原来女儿家的裙带这样好用,需要相夫教子时,就琴棋书画无一不晓,需要任劳任怨时,又能在湿热难捱的厨房劳作——
“妾室本来就是这样的地位,更何况,这一家落魄至此。”
“照你这样说,他们一大家子人落魄至此,还要使唤她维持体面,真是把人吃人……敲骨吸髓,使到了极致。”
独孤无忧知道她不高兴,轻轻反问:“你以为看到了以后的自己?”
云姜闭着眼睛,语气冷漠:“我没有看到什么。”
他不再言语。
谁知袖子被人一拽,云姜仰脸同他道:“独孤无忧,我想再见见这个厨娘。”
后厨油烟缭绕,火势旺盛,滋啦滋啦的声响里,萧厨娘听到有人唤她出去。
穿过廊下时,经人提醒,萧厨娘十分局促地理了理头发,扑了扑衣裳上的油烟气味。跨入门时,她又赶紧擦了擦鼻尖的汗,抬头看见负手而立的玉冠少年,被他冰冷眼神慑住,怯怯问安:“参见世子爷。”
萧厨娘又瞧了瞧坐在他旁边的帷帽身影,只看出是个年轻女子,拘谨低头:“参见小姐。”
“——萧夫人,你所剩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