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掌皇族、宗族、外戚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历来皇子皆可得“判宗正寺”的差遣。是以身为皇家子嗣,对宗正寺并不陌生,也都知道宗正寺中设有牢狱。宗正寺牢狱与大理寺和刑部皆不同,这里只关押皇族罪犯。皇族与罪犯,两个本该毫无关联的词放在一起,定然与兵戎相见、逼宫谋反这样的字眼挂上了联系。
上一次宗正寺牢打开时,还是开宇元年,敬宗第九子景兕谋逆,欲逼宫让宪宗退位,被打入宗正寺牢,那时宪宗曾亲赴地牢与景兕对话。
如今,关押在宗正寺牢的,是宪宗的第二子卓清,而来与他对话的,是宪宗的第四子。一场宫变,手足情断,总要做些了结。
看守亲自护送夏翊清至囚室门口,夏翊清含笑道谢,语意之中并无半分轻视。看守垂首躬身,退至值房,拿起刚才尚未吃完的果子,却觉鼻尖被桂花香气萦绕,久未散去。他打过两个喷嚏,忖道:“原来竟真有皇族中人不爱龙涎香,倒是稀奇。”
夏卓清看着眼前人,冷笑道:“看来你病好了。”
“尚未好全,但总是比那时要好些。”夏翊清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向坐在地上的夏卓清,“二哥,事到如今,你悔吗?”
“成王败寇,我不悔,我只是不懂。”夏卓清问道,“为何是你?纵使那遗诏中说让大哥回京继位,我也便认了,可为何是你?凭何是你?”
“为何不是我呢?”夏翊清平静反问。
“你有何资格凌驾于我之上?”
夏翊清拢了拢氅衣,道:“我与你,与大哥,与其他兄弟,都是父皇的庶子,我们都一样。我明白,你看不上我是因为我生母来自外族,这我无法否认。可我生母是西楚郡主,入宫便位列八妃之首,后又是仲渊唯一一个以姓氏封贵妃的嫔御,死后虽未明旨追封,但却是以皇贵妃的尊荣发哀皇仪殿,入藏皇陵。我养母柴氏,是得国朝奉养的氏族,也是先帝后宫中仅次于嬢嬢的贵妃,而你的生母赵氏,本是罪族女,至死都是妃位,并无死后哀荣,连恭纯贵妃都不及。若真的论起来,子凭母贵,先帝众皇子之中我才是地位最尊贵的,你想过吗?”
“你……”夏卓清气结。
夏翊清依旧平静:“并非我们亏欠你,而是你索取太多。”
“我索取?我只是在拿我应得的!”
夏翊清轻笑:“你应得的?皇位吗?先帝从未动过让你继位的念头。”
“你撒谎!”
“你的一切封赏全是追在大哥之后,我说过了,我们兄弟几人地位相同,且你与大哥生辰相差不过半年,先帝若真属意于你,为何不同时封赏?”
夏卓清道:“你更在我们之后,你这般说辞完全立不住脚。”
“那怀勤太子呢?”夏翊清道,“怀勤太子出生便封郡公,四岁获封国公,那时比他年长的五哥只是郡公。大哥是长子,当年也只是十岁封国公。你还看不出吗?二哥,先帝的宠爱从来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你撒谎!”夏卓清喊道,“爹爹说过,你有元氏血统,你绝对不可能登极!”
夏翊清摇头,道:“我何时登极了?我到现在也只是亲王而已。”
“你……”
夏翊清叹道:“二哥,你真傻,你可知先帝已然将今日之事算到?你可知嬢嬢手中还有一封先帝的诏书?”
夏翊清未让夏卓清再说话,只朗声复述起先帝诏令:“皇子、宏王卓清。朕君临万邦,敦叙九族。法以制恩,虽亲而不敢废。礼以明分,虽贵而不敢逾。尔无检身律下之操,有溺情废礼之私。尔以皇子尊属,忘靖恭之义,弃亲亲之恩,怀篡夺之心。于戏,干国之宪,岂朕可私;乱人之伦,惟尔自底。特降秩为民,除玉牒名录,俾省躬于宗正。”
“爹爹……不!不可能!爹爹不会的!爹爹是器重我的!”夏卓清欲扑身向前,却被铁链困住,只将将迈出三步便停住,“你骗人!爹爹……爹爹是喜欢我的!他……他让我判临越府尹,让我去替他巡视外府州,他还说我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懂事的儿子!他怎么会……”
夏翊清提高了音量:“这天下哪个皇帝真有左膀右臂?你以为称孤道寡只是一句自嘲和调侃?大哥当年在东宫喊出的那句话你竟全忘了?判临越府、巡视外府州、判宗正寺,这是所有皇子都能得到的差遣,大哥当年做过,我亦做过,你认为的疼爱和器重,只是先帝想让你以为的。”
夏卓清颓然跪坐于地,口中喃喃重复着“孤家寡人”。
夏翊清道:“二哥,事到如今你竟还如此糊涂。我们都是先帝手中的棋子,他用你牵制大哥,又用我来牵制你。新帝登基,我来辅政,可嬢嬢手中还有圣旨牵制你我,五哥和七哥也都各有安排。先帝那般圣明君主,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自以为聪明懂事,可曾想过自己汲汲营营小半生,所有算计皆在先帝掌中?”
夏卓清缓缓抬起头,道:“这些年来,我竟小瞧你了。”
“你眼中何曾有过我呢?你这几日一直想见我,无非是尚未死心,既如此,倒不如教你明白些。”夏翊清说道,“开宇二十二年,耶兰进贡的阴阳屏风送入勤政殿内,至先帝崩逝前都未曾挪开。你道是先帝偏爱于你,才将你侧室进献的屏风置于眼前。可你从未知道,那阴阳屏风本就可在避光与透光之间变换。而那屏风后设有桌案座椅,后来那两年,我便是坐在屏风后看着先帝接待朝臣,当然,也看过你。若先帝真的属意你,坐在那屏风后的该是你而非我。先帝自二十二年便已然不豫,他在自知时日无多之后,宁可西楚血脉窃得国祚的风险,都未曾想过将皇位给你,你如今还觉得这皇位是你该得的吗?”
夏卓清内心溃不成军,只怒吼道:“你骗我!不可能!爹爹不会这样对我!”
“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夏翊清言毕,转身离开。
“四哥,”待夏翊清已然走至走廊尽头,才听得这一声唤,夏翊清停住脚,却并未转身。
那声音复又响起,几番哽咽,道:“绅儿可还好?”
夏翊清咬咬牙,终是说道:“你的妻子亲手送走了他,连同你们尚未出世的孩子。”
半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宗正寺牢内回荡。而夏翊清已然离开。
这便是兄弟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正月初十,红疏入京,玄狼部举兵,已与长羽军形成对阵之势,平宁侯率骁骑卫奔赴北疆。
半月后,中军大帐之中,许琛盯着眼前沙盘已足有一刻钟,覃岷和纪寒安静立于帐内。少顷,许琛缓步走到沙盘另一侧,指着一处关隘,说道:“若是把格钦的骑兵引到此处,可行?”
格钦便是玄狼部汗王。
覃岷看过片刻,道:“地势过险,我军骑兵很难埋伏。”
“若……不用骑兵,又如何?”许琛道,“事先埋好铁火,将格钦骑兵引到此处,直接炸掉他们的骑兵。格钦此次虽有轻甲重甲,但都落后太多,若真对阵,咱们占优,但他们的骑兵太过厉害,若能断了他们的骑兵,那便如砍断他们的双腿。”
纪寒:“那我带人去!”
“回来!”许琛喊道,“你好歹也是个统领,自己这般莽撞前冲,若是出了事,骁骑卫怎么办?”
“……”纪寒愣愣,忖道:这是少帅吗?他向来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啊?
“格钦……倒真是够贼,让乌珠和诃羯做前锋营,自己的主力全数躲在重甲之中。”许琛轻笑一声,“可他大概不知,我向来只做擒贼擒王之事。”
纪寒暗道:这般说辞倒确实还是原先那少帅!
覃岷却表示担忧:“如今这天气,一旦下雪,引信潮湿,铁火怕是炸不开。而且现在地面冻住,不太好埋。”
许琛:“再想想,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