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敲过更漏,已然宵禁。
华家第四十九代接引者华卌壬靠在鬼门关旁,轻拢衣衫,道:“今儿个怎的这般冷?”
“小地仙,孟婆是不是还没回来?”石珊珊问。
华卌壬颔首:“他这些时日回来得愈发晚了。”
奈何桥另一侧只传来长长的叹息。
华卌壬倒也没再追问,这些时日石珊珊总是这般长吁短叹,他已然习惯了。
黄泉路上寒风更盛,直冻得华卌壬给自己套上件颇为夸张的鹤氅。小地仙对外界温度本该无感,可今日这……大概是什么人要过奈何桥了吧。华卌壬继承了前辈的记忆,他知道每隔几十年便会有这么一次。
少顷,那属于孟婆的条案出现在桥头,华卌壬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垂首侍立。
不同以往,孟婆今日竟是未与他说话,将桥头这寒冷的气氛烘托到了极致。
送汤、过桥、入三生石。
这一夜的桥头,安静得只剩下了风声。
待最后一个命魂重入轮回,黑白无常出现在了桥头。
华卌壬悄悄抬眼,只见黑白无常亲自护送了一个命魂走到条案前。那“命魂”与众不同,三魂皆在,只七魄散去,按照常理推断,这“命魂”尚算作是人,不该死的。可既然黑白无常亲自护送,定然不会出错,华卌壬若有所思,大概石珊珊这些时日的叹息是因为此人。
黑无常躬身道:“大人,我二人将此命魂带回来了。”
孟婆低垂眼皮,只将面前的琉璃盏推向前。
“听说这孟婆汤要以孟婆大人的眼泪为引。”那命魂的声音清亮,竟还说得出话来。华卌壬惊得抬头,才发现原来这“命魂”是人间四方司的司首风惠然大人。
孟婆颔首,道:“风大人放心,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将此汤调为你所爱的口味。”
“孟婆大人有心了。”风惠然端起琉璃盏,却并未饮下,似是在等什么。半晌,他说:“孟婆大人,我并不想喝这汤。”
“风大人有所留恋?”
“有。”
“可你的留恋,未必会留恋于你。”
“他定然会。”风惠然道,“孟婆大人能否帮我?我知你地府规矩,若心存执念,可入忘川煎熬,百年亦可,千年亦可,我只想与他共守余生。”
孟婆深呼吸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直视风惠然,道:“风大人,你既知地府规矩,便该明白,忘川煎熬的前提是有轮回。你所留恋那人并不会过我桥头,你纵使于忘川之中待上万年亦见不到他,这忘川对你来说不是煎熬锻炼,而是牢笼,至你魂飞魄散那日方才算是截止。若你真的入了忘川,便是再无可能与他相守。你今生功绩颇丰,去入轮回,若来世能入道修行,待你修成之日,便可再次与他重逢,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风惠然脸色惨白,半晌才喃喃道:“他……竟是神吗?你认识他?”
“认识。”
“他说,待我过桥头时,他会来看我……”
孟婆沉默半晌,道:“他在。只是你已看不见他。”
风惠然眸中噙着泪,最后含笑说道:“那便罢了。孟婆大人,看在往日共事的情分上,替我给他带句话可好?”
孟婆颔首:“你说,他能听见的。”
“愿他忘了我。”风惠然说,“既然殊途,便就此放下,他既为神,活过数万年时光,当不会为我过多伤怀。我此一去注定前尘皆忘,不必来寻我,我此生无悔,无憾。”
孟婆稍一抬手,周遭便变了模样。
“这是……?”风惠然疑惑。
“这是他求我的,茶过三盏,再送你走。”孟婆道。
“他竟记得。”
“你说的话,他一直记得。”孟婆摆出茶台,亲自给风惠然斟了“茶”————孟婆汤。
第一盏茶,相遇。
“这小倌儿好生俊俏,来陪我喝一杯吧!”
“放手。”
“哟,难不成是个雏儿?爷今天赚了啊!”
“放手。”
“嘶……爷还真喜欢你这样的!”
“我说,放手。”
“我不放,你奈我————何啊呀呀呀呀啊啊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四棱铁锏将那歹人的胳膊反拧,直痛得他鬼哭狼号,酒也醒了大半。
“错了吗?”风惠然冷声问道。
“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小倌已经有了……啊啊啊———”
“张弼!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
“……司……司首!风大人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别告诉我爹!”
“道歉!”
那被叫做张弼的人立刻转头,他这才发现眼前人面若冰霜,绝不是以色侍人的小倌。自己刚才醉酒之下只顾美色,不知唐突了哪家公子,这要是让自己那个宰相老爹知道……
张弼连忙道歉:“我错了,是我有眼无珠,唐突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那人未曾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风惠然收了铁锏,连忙追出去。
“风大人!我爹那边……?”
“我不管!”风惠然已然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我刚才救了你,你好歹跟我说声谢谢吧?”风惠然追着荀酹出去。
那人站定,面对风惠然轻轻拱手:“多谢。”
“……”风惠然眨了眨眼,“在下风惠然,公子贵姓?”
那人避开了风惠然的眼睛,道:“萍水相逢,不必问名。”
“你既不为寻欢,来这南馆作甚?”风惠然问道。
“寻人。”
风惠然道:“来南馆……寻人?寻什么人?内人?还是夫君?”
那人轻抖衣袖,向风惠然行了礼,道:“多谢相助,告辞。”言毕,转身就走。
“欸……”风惠然看着眼前人离开的背影,撇了撇嘴,“好歹让我知道你姓名啊……”
前些时日京城突发地动,不少地府鬼族出逃,风惠然忙着抓鬼,倒也无心去寻那绝色公子,此事便被搁下了。
那是初见,荀酹是循着越界鬼族的气息进了南馆,风惠然则是感觉到昆仑鉴异动赶来。
不期而遇。
风惠然不知荀酹姓名,却只觉他颇为入眼。那般惊艳容貌,误闯南馆,难怪被人误会轻薄。
三日后,风惠然收拾了越界小鬼,命谢挚送去地府,自己则溜达进了京城西北角的一座茶楼。
小二见他进来,立刻迎上来,道:“风大人可是稀客!”
“我第一次来,你就认识我?”
“小的认识您这把四棱锏。”小二谄媚地说,“这天下谁不知四方司的风大人善用四棱锏?再说了,这可是京城,小的若是连风大人都不识,岂不是太过丢人了?风大人今儿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我找人。”风惠然笑笑,扔给了小二半吊钱。
“风大人,您可别在这小茶楼里开杀戒啊……”
“想什么呢?!我是遇见个朋友,过来坐坐,放心,绝不扰你生意。”
“多谢风大人!您请便!”小二将半吊钱塞进怀中,打着千送风惠然上了楼。
“这位公子,拼个桌可好?”
“……”那人沉默许久,终于点了头,“可以。”
风惠然立刻落座,含笑道:“第一次算是萍水相逢,如今第二次相见,公子可否让我知道姓名了?”
“荀酹。”
“公子台甫?”
“无字。”
“那我以后怎么称呼你?”
“直呼姓名即可。”
风惠然眼角含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人一次只能说两个字呢!原来也是可以多说话的嘛!”
见荀酹面有不解,风惠然便接着说道:“那晚在南馆,张弼那厮轻薄于你,你都只是颇为冷淡地说‘放手’,之后你同我说的话,几乎都是两个字,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禁忌。”
荀酹愣了愣,垂首轻笑,道:“当时急着寻人,多有唐突。”
“你可寻到人了?”
荀酹点头。
风惠然道:“有你这般佳人,竟还流连南馆,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我……我不是……”荀酹竟有些局促,结巴半晌才道,“我尚未成家。”
“啊,那是我误会了。”风惠然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朝小二招呼道,“给我上壶普洱来。”
“你会品茶?”荀酹问。
“我本是不喝茶的,只是在宫中行走,皇帝总有赐茶,不喝也得喝。”风惠然压低了声音道,“皇帝根本不知道这普洱茶在百姓之中早已是寻常,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贡茶,是因为表示对我们臣子的信任和偏爱才赐茶给我们。”
“那就没人告诉皇帝?”
“若是说了,宫中那些采办还怎么从这茶叶之中捞银子?这与断人钱财无异。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就哄着他了。”
荀酹撇撇嘴,未做评价。
风惠然接着说:“我不爱茶,只不过是总喝普洱,倒觉得习惯了,也就品出一些滋味来。”
“看来皇帝对你还挺信任的。”
这回换做风惠然不出声了。
二人这般在茶楼坐了一下午,待分别时,已然熟络起来。
·
风惠然将茶盏之中那幻化成普洱茶的孟婆汤一饮而尽,对孟婆道:“后来,他在云南包了一座茶山,只产普洱。我……我便是在那里被黑白无常接来的。”
第二盏茶,相知。
地动之后不久,天灾降临。风惠然守着凡间秩序,疲于奔波,却总能在奔波之后“偶然”遇见荀酹,稍解他心中疲惫。
那一次,京郊突然烧起地火,久扑不灭。风惠然领命前去,却见一只赤鬼在地火之中飘然游荡。那赤鬼对四棱铁锏毫无畏惧,甚至还在风惠然近身之时偷袭了他。
“司首!”一众手下连忙接住险些摔到的风惠然。
风惠然轻拭嘴角血迹,屏退众人,道:“小鬼,你倒是有些能耐。”
“司首大人?”那小鬼咯咯笑了起来,“换了天地!竟是换了天地!”
“布阵!”风惠然一声令下,四方司众人立刻布下天罗阵,然而那赤鬼却在天罗阵中越长越大。
就在此时,风惠然体内昆仑鉴警醒,闪过一片白光。紧接着荀酹手持长剑直刺赤鬼,赤鬼吃痛,接连反击,却被荀酹全数打回。
风惠然呆愣当场,脑内一片空白,直待荀酹将赤鬼打散,走到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你……你是谁?”
一如那时,荀酹温和笑道:“荀酹。”
四方司众人皆已看呆,他们以前总觉司首大人已是当世高手,无人能出其右,却未曾想面前这翩翩公子,竟于十招之内便将伤了司首的赤鬼斩杀。
“你消耗过多,我送你回家。”荀酹搂住风惠然的腰,直接带他回了家。
风惠然只觉一个眨眼,便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你……”
“抱歉,瞒了你这许久。”荀酹拧过手帕递与风惠然。
风惠然接过,待缓缓擦过脸后,终于清醒过来:“原来是你!我那探寻万物的法器失效,是因为你在旁边,而非我真的遇到了什么妖妖鬼鬼。你……!你是循着那些越界的妖鬼而去,所以你在的地方总有妖鬼。我便误以为如今这般妖鬼都是能令法器失效的,却原来是因为你在!这么长时间,我竟是搞错了因果顺序!”
荀酹愣了愣,问:“你说昆仑鉴吗?”
“你……知道昆仑鉴?”
荀酹颔首:“昆仑鉴是上古神器的碎片,你说的失效……是什么样子?”
“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昆仑鉴照不出高于它的物种。”荀酹道。
“那你是……?”
“我来自蓬莱。”
“竟是仙族……”风惠然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