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熬大夜的阿竹少爷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又冲了个澡,然后带着他漂泊了一晚上的梦晕床上了。一觉睡醒后还迷糊,手里仍攥着那根儿紫竹。
中途华叔敲过门,来送早餐,他恍惚记得自己说了句不舒服,想再睡会儿,吓得老管家在外头着急,又补了好几句不要紧才糊弄过去。
正在醒神的宋岑如举起手把件看了半天,灵活自如地挽了两个花,屋头阳光就落在脸上,平安扣的影子也跟着在脸上晃悠。
真好,梦醒了还能有个纪念,证明它真的存在过。
宋岑如这样的人,是透彻又矛盾的,父母不喜欢你,那就是不喜欢。你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受了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衣食,就该本分的做自己该做的。
他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像霍北那样随心所欲。所以,感性占上风的时候偷藏一点偏爱,理性占上风就忍住渴求。对任何事都该这样,饭吃七分饱,话留三分余地,不能贪多。
掀开枕头,把紫竹搁在枕头底下,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一点偏爱。
......
到了八月离宋溟如的忌日不远,每年父母无论多忙,只要遇上清明、七月半、忌日,一定会推掉所有工作去墓园祭奠。
至于他,只在过年前后、全家祭祖那会儿才去,在某些不可言说的微妙语境里,他是那个“罪人”,“罪人”怎么好去坟前惹人不快。
成年人总把小孩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其实看得清楚着呢,就算幼年不明白道理,靠感觉也能知道哪里不一样。
宋溟如有的衣服玩具,他也有,但宋溟如有的关心关照,他不一定会有。犯了错误的首要怀疑对象是他,得流感要等家庭医生先看完隔壁房,这些都是宋岑如从细枝末节里抠出来的真相。
但要说他想不想这个哥哥?当然想。
这哥哥的性格随了宋文景,外向大胆,打小对数字就敏感。他因为察觉出父母偏心,嫉妒过一阵,自个儿憋着生闷气,可每次最先来哄他的人永远是宋溟如。
有年春节,父母在国外出差,宋溟如带着他在花园里放烟花,本意是想逗弟弟开心,结果一不留神把宋岑如头发烧了,他哭了好几个小时,宋溟如又是扮滑稽又是亲手做蛋糕,哪还让人生得出气?
上完香,宋岑如在灵龛面前坐了好久,嘴巴闭得紧紧的,心里blabla全是话。
哥,前两周我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被咱妈知道要挨板子的那种。
上上上个月我跟人吃了饭,逛了街,还去看电影了,喜剧片,一般般吧,可我喜欢那个氛围。
我还惹爸妈生气了,咱爸打了我一巴掌,落别人脸上了。
那人叫霍北,挺不着调的,写字儿特丑,还喜欢耍人,胡同里好多街坊都不喜欢他。但我觉得他特别鲜活,骨子里是野的,热的,他比烟花还绚烂。
哥……我话会不会太多?
……我没拉住你,你怪我吗?
下午太阳毒辣,院外蝉虫滋儿哇乱叫,通风口刮进来一阵风,卷着花瓣,慢悠悠地落在手心。
宋岑如收拢指头,嗓子有点酸,还非得挤出那个笑,“就当你不怪我。”
苦甜参半的暑假就这么过了,那份熟悉公司业务的计划表超额完成。父母检阅后,惯例布置下一阶段的功课,对先前的矛盾只字未提,成了段无人问津的回忆。
至于大杂院那边,他很清楚宋文景那次“上访”的意味,愧疚霍北替他挨了一巴掌,愧疚母亲那种不明说、夹带“负面评价”的姿态是故意当场摆给霍北看的。潜台词是什么呀——你们这样的别把我家孩子带坏了。
陆平一定也知道这事,所以宋岑如后来每次去都心虚,犹豫,还焦虑......到底怎么才能不给别人带来伤害。
好在很快开学,初三放学学业更重,放学时间更晚,给他的不安腾出一点喘息的空间。
开学后第二周的周末,宋岑如在家看书,华叔搬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在院里清点表单,转头说:“阿竹,哪些你要留?”
宋岑如瞟一眼,“都不留。”他生日快到了,往年会收到各方送来的礼物,今年也是。
这里的各方,指的就是与瑞云集团交好的各界老板,表面看着是送给他的,其实就是维持人情关系的手段。
宋岑如不爱过生日,在某某高奢酒店,叫一帮子人,来的都是崔总、刘总、李董等等以及他们的嫡出儿女。
宋文景倒是因为这个特意从总部赶回来,只待一个晚上,就为了这场“生日宴会”。
大厅里几番推杯换盏,一群老板对着宋文景从“令郎前途无量”绕到“期待未来合作”。他就作为一个吉祥物出现在那儿,既要防着谁家套近乎,又要扬着笑脸聊那些根本不感兴趣的话题。
比如现在就被堵在花园,和几个压根儿没见过几回面的同龄人尬聊。
“你爸最近去万塔看料啦,哪个场口呀?”
“听说蓝山文化的莲纹菱口盘拍到将近一亿,真的假的?”
“岑如,你知道五环那块儿有个马术俱乐部吗,咱要不要约个时间玩玩儿?”
“玩儿你大爷!”霍北一把推开虎子,拎起糖豆往小木马上一放,“起开!三岁小孩儿的玩具你都抢?”
“我童心未泯!我还是个宝宝!”虎子臭不要脸的撒泼,换来糖豆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霍北皱眉,“恶不恶心。”
“嘿嘿。”虎子憨头憨脑笑两声,就爱这种无意义傻逼式快乐。
面馆一店休就知道上这儿到处嚯嚯,霍北没眼看他作妖,拉着人进了厨房,得给这傻逼找点活儿干。
挑拣完两锅药渣,打包成敷袋,虎子瞟了眼置物架上所剩无几的药材,又扫过院里带孩子的陆平,小声说:“是不是该补货了?”
霍北没抬头,给敷袋扎口,“嗯,待会儿就去。”
虎子挪着板凳凑过来,更小声说:“最近中药涨价不是挺厉害么。”他尝试润色接下来要说的话,酝酿半分钟,可惜没那语言水平,“我妈让我给你转两千,你收了吧哥。”
“滚。”霍北道。
“诶哟,你上回给我们家那钱就够买一个月的药了。”虎子不敢跟他霍哥拧,要是强行打进账户,他也会被强行打一顿,“收了嘛,收了嘛。”
霍北撩起眼皮,“就你们家每回送老太太的吃喝,也够老子买药。”
“这不就是互相帮衬么!”虎子道,“再说了,两千块又不多。”
“省省吧,我还没穷到那份儿上。”
多接几个单子的事儿,实在不行网吧再熬几周夜班。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谁家长辈没个病痛?虎子爹妈自己还有老人要养,都不容易。
霍北今天要收这钱,以后就没脸再去他们家面馆吃饭。
下午,趁着药店没关门,俩人搭伙去了。
钱的事儿还是没掰过霍北,虎子垂头跟在后面唉声叹气。
药价确实涨了,还是在原本淡季的夏天涨的。
霍北知道这行业背后弯弯绕不少,但以他的处境,就是知道些小道消息也插不上话,最多把情报卖给他那堆数字老板挣挣钱。
钱只是一方面,麻烦的是姥姥这病没办法根治,人老了,身体机能衰退,只能靠养。陆平平时看着风风火火,特洒脱一老太太,也是个讳疾忌医的性子,去医院做个理疗都跟要她命似的。
现在还能买到药就不算太差,霍北是这么想的。
只是这价格自从八月飙上去之后就没下来,和今年出现好几次的极端天气也有关系,种植困难再加上市场运作,入了冬涨得更凶。
霍北拎着药材从店里出来,鼻尖触到一点凉……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