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然千万里,长草也如女郎的青丝。芳花红欲燃,杂然其间,星星一般。长坡一浪又一浪,云从碧树头面生。长风忽来,春夏水草绿如歌,绿如诗。葛术虎/骑在一头黑马上,白袍胜雪,“啾啾”地呵斥,赶着一群三色的肥马。马儿噗通通涉过流水,也一起“啾啾”地叫着……春草,春水,春花,春马……
遥遥相见,便互相一笑。
他下了马,说道:“四儿又做什么呢?”
芳沅只说:“想你呢。”
葛术虎笑道:“日日相见也想么?”
“面对面也想呢。”她梳着两条齐整、密光光的辫子,略略几丝发帘儿,脸上虽无脂粉,而亦玉白;衣袍也是素色、素纹,正与他相配;将一碗水捧了来给他,“想必渴了吧。”他接了水碗,大口饮尽,又以衣袖将嘴一擦,笑看她……葛术虎寻地系马,又与她拉手往山坡下去了,平平躺下。天高高,云远远,草密密,花灿灿,水清清……几勾流云疏淡,芳沅往他右手侧卧了,正被他张臂护着,彼此也欲眠去了。他阖着目,睫羽细密,风动几绺碎发;她于半梦中勾一勾他的腰带,那腰带上镶了大块的铜虎首。他又哼道:“四儿,我的‘萨仁图雅’,我的月亮啊……‘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圞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仁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一直躺至残日西坠,夕照射水,她的脸也犹生霞。芳沅哎哟一声,说有虫子钻进鞋袜蛰了脚。
他便将那右足托起,脱鞋解袜地查看——
“我带你抹药油去。”
二人往安娘子处去时,那帐外系了一匹瘦骨支离、嶙峋如妖的马。一个独梳一条麻花辫儿的丫头正倚马而立,见了他们却也不避,说道:“安娘子忙去了,叫我在这看着我的马呢。”观其面貌,是一小家碧玉,虽不点脂粉,亦有颜色。芳沅问:“不知你是哪一家的姑娘?”她苦笑道:“我叫汪鸣柳,是云州的一户农家女。因发水灾,才颠沛至此的,已与我爹爹、阿娘、两个弟弟都离散了。”边说边看看葛术虎,“桑坤说大王子是个难得的人物,你必是大王子了?”葛术虎道:“你见过桑坤?他是我的那可儿。”汪鸣柳回道:“是他收留我的……”又补了礼,“哥哥、姐姐好。”芳沅笑道:“我才十七岁,或许不能算你姐姐。”汪鸣柳道:“我今年十六呢。”“那还真是我妹妹——”芳沅又道,“你从云州来,可有见过宋立、阮娥?宋立是我弟弟,年十四;阮娥也是我妹妹,今有十五了。阿立是个标致孩子,阮娥也生得美……”汪鸣柳便说:“并不识得。”谈话时,安娘子携了一个药筐,边走边道:“都见过了?这一位是鸣柳,桑坤托我照顾的。这桑坤素日像个铁面罗刹,心倒慈呢。”葛术虎便笑道:“哪有女孩子敢同他讲话呀。”汪鸣柳说:“对我倒温柔呢……不知何故。他说,他的一匹马跑丢了,问我可见过没。我随手一指,还真寻回来了……他便领了我来了。”
“安娘子,有虫子咬了四儿的脚,请你取些药油、药膏来。”
“与我来吧。”
这三人都随安娘子进了帐,葛术虎避在帘外,等芳沅上好了药才打帘而来,又问她:“可疼不疼了?”她摇摇头,笑道:“蛰一下而已,哪里需你这般紧张。”安娘子也说:“他日四儿生孩子,不知你得急成何样呢。”芳沅没有听过这一些,又要闹脸红:“哪里又要生孩子了呢——”
汪鸣柳一听,且细将这一对儿打量……
夜来,那油灯微微,汪鸣柳已缩在素被中,支着半个身子看芳沅做刺绣。芳沅拿了只小手绷,细绣一条鹅黄绢帕上的白马,马儿眼如传神,是双套针法;又浅浅勾些小花卉,剪线、劈线、剪针、浥水。绣了这半日,眼睛酸酸,便又歇一歇。忽而,汪鸣柳笑道:“这样辛苦,必是绣给大王子的吧?”芳沅道:“你却也不睡么?”她说:“我爱与姐姐相处,并不觉累呢。我没有心上人,不知痴情滋味。今夜见姐姐绣花儿,可知世有痴心人。”芳沅笑道:“还不知他喜不喜欢这花样呢。我白日里又见桑坤来找你,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做事倒细心呢。”汪鸣柳道:“略略说几句话而已,哪里就是姐姐想的那般。要说风骚人物,我看还属大王子。”芳沅因道:“今日是门户奴隶,明日或是‘那颜’呀。”汪鸣柳又要笑她:“天下男子多如牛毛,我又何必挑一个奴隶!又或是,姐姐他日做了王妃,我却要做你的奴婢么?”芳沅自觉说错,急来哄她:“才十六岁,想终身也是想早了。再者,以妹妹之佳质,确不必跟了桑坤呀。”
一夜默默。
第二日,芳沅睡晚了一些,梳洗时听黛儿说,葛术虎与人演武负伤,于是心中一急,匆匆散发寻他。静静揭开帐门,是汪鸣柳已端了药瓶、细布来,待上药时,她忽扬眉朝他一笑,便往那左胳膊的一记刀痕上舔舐了一下,那舌头红如信子……
葛术虎喝了一声:“你干什么!”
即将她猛一推开……
因见芳沅转身而去,葛术虎也匆促而出,一面叫她,一面追去了她的帐子。芳沅独坐中央,以背对他,两肩微微耸,竟已是在哭了。他将芳沅搂抱,芳沅便也扑在他怀,泪如春水:“——你还要我吗?还要不要了?”因抱得紧,彼此呼吸都不便。葛术虎一连声地说要的要的,又道:“安娘子忙着晒草药,一时走不开,才遣了她来送药的。我也不知,她存了别样的心思。我同她清白,并非……并非那般。你不喜欢,我便不再理她。大不了——大不了我将这块肉剜下来不要了!”
“那不成。”芳沅愣愣流泪道,“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