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良虎今日在琼林苑得赐一匹御马,那马剪作五花,披挂红彩。有人问因何得赐,他便说是家兄在临潢府胜了蒙古人,自己才沾的光。秋高气爽,这一头大马也十分神气。众人围贺时,忽见丫鬟们扶着芳沅过来了。谋良虎对她行过礼,笑道:“前线传捷报,家兄大败蒙古人。”芳沅听了,心中一紧,追问:“胜了哪个?”谋良虎又笑说:“敦必乃汗。他们围攻临潢府数日,折兵而返。皇上大喜,赐我与家兄琼林苑骑马。”芳沅又问:“那葛术虎……”
“谁?”
“他有事吗?”
“并不认识呢。”谋良虎道,“难道公主竟认得蒙古人?蒙古人凶悍,不可亲近呀。”
远远的,又见徒单乌特来了,青衫落拓,牵一白马而行,对各位都拱过手,又对芳沅笑道:“早知公主来骑马,我这便挑了一匹乖的。”芳沅一见他,又呆了一呆,便遭他打趣:“可是我脸上有一朵大花儿?叫公主这样的发呆呢。”剑翘催道:“这许多废话!还不快扶公主上马?”芳沅忙说:“我不要他扶!剑翘,你来扶我!”她应了一声好,如言而行,又听芳沅道:“剑翘,你也挑一匹,我俩一块儿骑。”剑翘便选了一匹膘肥的,飞身而上,芳沅笑道:“你原也是个身手好的。”剑翘道:“我学过武,三分花架子呢。”乌特又为芳沅牵马,芳沅问他:“你会唱歌儿吗?”乌特也一呆,忽笑道:“不会,但我听过一句诗,‘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形容这美人啊,娇美胜花。我一见公主,方知这诗写得好。天下确有这般美人。”芳沅默然,心中不喜,说道:“剑翘,扶我下去吧,这马便不骑了。”
下马时,那青裙轻轻挂在镫上,乌特为她一撩。
“不要碰我——”
因见她恼怒、震震变色,乌特大为惶恐,一气赔罪:“下官不是——下官不是——”
剑翘劝说:“公主,何至于此。”
芳沅又道:“那头秋菊正盛,你去折一朵来。”
乌特应声而去,左挑右挑,撷了一枝红的。
芳沅眼无笑意,只命道:“你,为我簪上。”
乌特未知其用心,惶惶恐恐簪了花,别在她耳畔。
她马上将这花摘下,瞪他道:“是单单为我簪花,还是为别的姑娘也簪花?是单单对我好,还是对别的姑娘也好?”
“公主……”
“说呀——”
乌特一味地赔罪,她便觉了无兴味,将那一枝红菊踏碎了……
剑翘将芳沅扶归楼中,她一路无语,只说头痛,又往那大床上卧着,战战流泪。剑翘问道:“公主何故如此呢?”芳沅哭道:“又打仗了……我实在害怕,实在害怕……他还好吗?会不会死呢?是不是已经……我实在害怕……”剑翘将她抱了,那下巴正抵在肩上:“公主别怕,长生天会保佑他的。”芳沅噎哽道:“我也并不真的恨他……我身陷金宫,飞不去蒙古。你说,他在做什么呢?营地的白旗飘得高吗?奥鲁营热闹吗?渴了便喝生马血,这马血腥吗?他的刀比电还要快吗?他的箭比仇恨更尖锐吗?他在做什么,做什么呢……剑翘,我不敢想,他怀中有没有别的女子,他的新妻子,那个叫萨仁图雅的塔塔儿姑娘,新雪一样的妻……她是一捧细雪,我是污泥……”剑翘实不忍心她如此,劝说道:“他一定在想你呢,我的公主。”
“真的吗?”
“必是在想你——”
那白纛高高地飘,飘如鬼……
葛术虎怀抱腰刀,睡在一片草地上。
东方钺过来道:“不知大王子又在想什么。”
当此时,天落细雨。
葛术虎闭目道:“嘘——她来了。”
东方钺笑道:“谁来了?”
“四儿来了。”
“四儿?可她已经——”
“人一死,就回到长生天了。那魂灵永归腾格里,被风一吹,便化作冷雨落下来。”
“你是说……”
“她回来看我了。”葛术虎不避,说道,“这雨,不要停。”
细雨无边细如愁,一点一滴,点滴到心里……草地烟濛濛……
也不知睡至了几更天,芳沅忽感寒意,渐听有人语:“平日里这样巴结着公主,简直一条哈巴狗儿!”“高丽人,什么货色!”如是碎言。芳沅起了来,对她们呵斥道:“都不许再说!剑翘是你们的姐妹。”红萼、青绶等人吓得一愣,连忙伏地。说话时,便见剑翘端着一只小碗过来了:“公主,可是又发噩梦了?我叫下头煮了些冰糖莲子羹,用一些吧。”芳沅因说:“你们如有剑翘一半用心,何至于当这小宫女呢。”剑翘笑道:“却不知公主缘何为我动这样大的气?正是我的不是了。”芳沅道:“往后,你便叫我四儿吧,不必‘公主’‘公主’地喊了。我爹爹、阿娘便是叫我四儿的。”剑翘又笑道:“那岂非忘了尊卑?”芳沅便说:“这世上没有天生的尊,也没有天生的卑。”剑翘低头道:“不敢。”
“你过来,咱们将这莲子羹分着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