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
剑翘久见芳沅郁郁,对她道:“何不与公主们一道玩去?”
“上回办赏菊螃蟹会,看过了陶菊,吃过了新橙、洗手蟹,安乐忽说:‘长乐,你亲阿娘岂非平江城鸿楼中人?那你可会琵琶小曲儿,会不会歌舞,且舞一段,再唱给我们听听。’如是将我戏弄了一通!这宫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几分真情呢?”芳沅想了想,头靠其肩,“剑翘,你可知道,我为葛术虎穿过一回红嫁衣,这衣袍锦绣玲珑、红如血,滚镶明珠,一寸寸,十分柔滑,如丝如绢,连绣的花儿也是我不曾见过的,不知是不是金莲花呢,金莲花,风中的金莲花……我也听过他的心跳,砰砰……他与刀剑厮磨而生出一层薄茧的手也拂过我的唇,粗糙着。他的味道,如冰如泉。葛术虎,葛术虎,他是一只翱翔草原的鹰……”无限怀想中,又道,“剑翘,我心中被种了一根刺,一触到便刺刺地疼!”
忽而,剑翘咳了一声。
“哎呀,你额上怎这样的烫呢!倒是我疏忽了……”
急急忙忙请了太医来,开了些清热辛散之方,夜半时这热方退去。剑翘未睡,芳沅便也未睡,把那小半碗药汁端了来,要亲手喂与她。竹摇枯影,雨打潇潇。
“怎敢劳烦!这夜已深,公主还是早点歇息吧。”
“我陪陪你。”
“公主实是这宫中对奴婢最好的人了。”
“真的吗?”
“真的!”剑翘笑道,“公主往后也不必为男人伤心了,有奴婢在呢。照我看,葛术虎匹配不上公主。我们公主这样好,他不过就是一个浑小子,如何般配呢?”“不——”芳沅忙说,“他是很好,很好的。你未见过他,不知他如何好呀。”当是时,一阵风来,纱帘飘飘拂拂,芳沅又太息道:“只再看他一眼,我便也知足了,一眼——一眼就好。”当夜芳沅又发梦,梦里尽是天将明而未明之时,寥落的灯火。虹霓云烟纷纷如走马,玉人斜倚画栏而招彩袖。风刀霜剑、百般摧折……
醒来时,自觉人间惆怅。
便又与剑翘往莲花池中放了河灯,权当祭奠阮娥。
芳沅说:“嫋嫋曾说,三王爷的鼻子长得像湘君。这男人终归还是负了他。早知今日,真不如叫湘君哥哥早早娶了嫋嫋!”剑翘问道:“这何湘君不也向公主求过爱么?公主又后不后悔呢?如若早一些嫁作人妇,是否不必如今日一般孤苦?”芳沅望着河灯,那灯也如小莲花,漂泊而去:“‘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我是葛术虎的妻,如何能嫁他人?”
此时大风起,如入幽冥。
张惠妃连夜来找李元妃,绿蘅却将宫门闭了,说李元妃抱恙。她又来找皇上,不舍嫁女。完颜雍便也将利害对她讲了,命人将她封作元妃,并送了出去,不再听。
十一月初十便是和亲之日。
放晴时,远鸿南归,一行遁入流霞。
前一日,葛术虎还在与桑坤饮酒:“我娶了这女子,也不知四儿会不会怪我。”桑坤笑道:“必是不怪的。”他于是又说:“摆着而已,不必理她。”入城时,见有市集,一货郎在桥头市售通草花,一枝一叶,细巧无比,葛术虎见了将欲买下,想一想,四儿毕竟是不在了……
安乐公主陪嫁有马二十五匹,驼五头,雕鞍辔十八副,圆帐房三座,象车一辆,雕花床一张,伞四把,银碟碗二十个,扁背壶二个,茶桶一个,绣花捏折女朝褂、朝衣,蟒妆缎捏折女朝褂、朝衣,绵索捏折女朝褂、朝衣,镶边大缎捏折女朝褂、朝衣,共六套;袍子、衬衣、素服共十五套,蟒缎、闪缎、被褥五套,嵌有东珠二十八颗之金项圈、金手镯一对、脚镯一对,嵌大东珠金耳坠二对,嵌小东珠金耳坠四对,戒指五对,金镶玉如意一对,金荷包五对,素金佛二对,带板二十个,结发东珠十四个,红绿带板三十七对,大琥珀一块,海烟鱼绿松子石一块,琥珀、珊瑚、素珠十,琥珀珠十,白素珠十,奶母奶公,侍婢八口、男妇五户。又赐葛术虎绣缎、镶缎朝衣四件,幔子一床,帐子一床,枕头二个,白毡三块,红毡三块,袍子、褂子、素服共七套,玉草凉帽二顶,金带一条,玉带一条,靴三双,雕鞍三副。那红妆铺遍,车马喧闹十里……
经大觉寺时,安乐忽撩帘道:“且停一停,容我朝菩萨拜一拜。”
葛术虎着大红质孙衣,便也从阿兰扎尔的背上下来了,那寺庙门口一个比丘对他道:“有人请可汗听曲。”他心中纳罕:“我在中都并无相识,谁人请我?”那僧人笑说:“与我来吧。”大觉寺本名清水院,又名灵泉寺,属皇家之寺,建筑煌煌然,红叶如涂鬼血。朱门左右堆几片怪石,玉池养着些残荷与五色锦鲤,流水汩汩。四下秋草深深,片片连碧天。菊残香销,霜露如银,寒虫凄鸣切切。二人在明心堂前停下,乍闻琴声,正是《胡笳十八拍》——
“请——”
这琴声幽婉,泠泠七弦上,如听万壑松……
堂内设一曲屏,上绘十八地狱。
业火如莲烧。
那一道锦屏就将他们隔开,绰绰之间,在内的宫娥们传着话:“请可汗听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