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得像冰。
却又带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夜色已深。
想起女儿白天高兴得手舞足蹈,晚上却带着哽咽。他已经能想到女儿那双如黑葡萄一样的眼里带着泪的模样了。
心头烦躁,崔国栋辗转难眠。
他猛地坐起了身。
外面风将窗户吹得哗啦哗啦响,他从柴榻起身,拿着破棉袄套在身上,随意披了,摸黑走到院子想透口气。
今儿晚上的月亮高悬于蓝幽幽的天上,瓦亮瓦亮的。
腊月的雪还未化,月光映照,雪地泛着冷光。
他走到井台旁,双手捧起一捧冷水,“哗啦”一下浇在脸上,冻得一个激灵,风一吹,忍不住抖了抖。
心里的烦躁像是被这盆冷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突然,崔国栋耳尖一动,听到东屋传来一阵水声。
那是冯兰英的房间。
他愣了一瞬,扭头看去,只见冯兰英屋里的灯还亮着。
窗纸上映照出她窈窕的身形。
她还没睡,拿着湿帕子正在擦身子。
崔国栋的耳根子忽然发烫。
窗纸很薄,影子很模糊,可他还是能看清她的轮廓。
她弯腰,舀起一瓢水,顺着肩头缓缓流下,那水珠子从脊背滑落在腰窝处,积成一小片的阴影。
原本还燥热的心,像是已经灭了的火灰被风一吹,燃起了火。
崔国栋的喉咙发干。
冯兰英的背很瘦,尾椎骨一节一节的凸起,腰也细得吓人,然而臀线却显得格外饱满。
还记得新婚那夜,完事之后冯兰英也是这样站在澡盆前,那个时候她还不瘦,手腕上、腰肢上还有些肉,浑身白得跟瓷观音似的。
如今她却瘦得能看见骨头,却莫名多了几分劲儿,像山野上的枣树,瘦瘦的带着刺儿,扎着人心尖儿疼。
他看的入了神,眼眸里的光都能融化雪粒子。
冷风吹过,他惊得一个喷嚏,冯兰英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吹了灯。
四周一片黑暗,崔国栋站在雪地里浑身燥热。
第二天一大早冯兰英推门出来,就看到门口歪歪扭扭摆着一个小木床。四个木腿上还带着些毛刺,没来得及打磨,一看就是连夜赶出来的。
崔国栋蹲在井边洗漱,见她出来动作微顿:“给文玲做的。”
冯兰英上前用手按了按床板,问:“结不结实?”
被她一看,崔国栋蹭的脸通红,声音有些哑:“结实。”
冯兰英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可崔国栋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在窗子外看到的剪影,瘦削的肩,纤细的腰,还有那一瓢水淋下来时,积在腰窝里的水光。
“有些刺。”她细眉微皱。
“那些毛刺,我回头再打磨打磨。”他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被她平静的眸子盯着,忽然觉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想关心什么,可嗓子里又像堵了团棉花,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后,门外的崔红梅催他上工,他这才转身回了屋,扛起锄头准备走,走到门口,他猛地回头,望着那亭亭玉立站着的女人:“英子,柴堆里放着两个橘子,记得去拿。”
说完他便脚下生风,飞快地走了,像是害怕被人拒绝。
冯兰英皱眉,只能让文玲去柴堆里找,果然找到了两个橘子。
两母女分着吃了,这打了霜的橘子就是比平时的更甜些。
吃过了饭,冯兰英就拿着绣好的绣品坐着牛车去县里报名参赛。刚到地方就见门口排着长队,几个穿着体面的妇女凑在一起,不知是谁瞥见了她手里的粗布包袱,忍不住嗤笑着:
“乡下人也会刺绣,别是拿抹布来充数的吧?”
冯兰英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很快便轮到她了,审核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从她手里接过绣品,扫视一圈,随后皱了眉:“署名呢?”
后面的女人一听又是一阵讥讽:“乡下来的女人哪里会写个字,刘老师,你就莫要抬举人家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皆是一阵嘲笑。
冯兰英微微一笑:“麻烦老师借我支笔。”
中年男人虽然有些不耐,但还是从抽屉里给她递了支笔,是支圆珠笔。
她拿着这笔轻摁了一下,然后在绣品的角落写下了三个字:冯兰英。
字迹清秀,笔风如刀,竟是一手极漂亮的簪花小楷。
审核员愣住了,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妇女也瞪大了眼,冯兰英不以为然转身离开。
前脚刚走,身后便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字真是她写的吗?看着真不像乡下人呢。”
“是啊,比老师写的还漂亮。”
冯兰英唇角微扬,她确实没读过书,也没上过学,可是她活了整整七十四岁呀。
上辈子因为文盲,找工作处处碰壁,儿子又不管她,只能去小学门口,求老师教她写字,学会了基础的字,又跟着电视机里面的小学课本,一点点背,一点点念。
几十年如一日,积少成多的写字,念字,再笨的学生也该会了。
报完了名她正准备回去,不想天上飘起了丝丝小雨,夹着雪,斜斜地射下来,她连忙拢紧了衣衫,月子里可不能被雨淋了,要不然月子病得折腾死人。
“冯同志!”
清朗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冯兰英回头。
就看到林誉文大步走来,手上撑着一把黑布伞。
兴许是雨水将他发梢打湿了,黏在白净的额头上,愈发显得眉眼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