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这两年在南海做的“小本生意”也不是真像孙颍说的“拿钱打水漂”,至少口碑还是有几分的。
陶珑索性将要在南海开设工坊一事大概说了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没想过要买卖您手里的技术,您甚至不必叫东西过我手,届时工坊建成,能叫织工们用上这更快的织机,不是也更轻松些?”
詹诚半掀着眼皮,一双浅色的眼珠掩在眉骨打下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情绪,“您也不必拿这种话哄骗我,同一时间更高的产量不会减少人们的劳动时间。”
陶珑:……
她真的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
陶珑叹了口气,“是,我的确存了私心,毕竟商人逐利,总不能做赔本买卖。但无论如何,这种产量更高的织机能得到推广都是好事,不然您也不会把它传授给当地百姓不是?”
这一番话可称推心置腹,詹诚神色略微松动。
只是他正要说什么,又有几个村民推门进来看病。
陶珑识趣地起身退到一边,静静等詹诚忙完,才打趣道:“不瞒您说,刚到门口,我真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实在没想到大齐还有您这样特立独行的传教士。”
詹诚见她主动转移了话题,从善如流道:“特立独行算不上,不过是希望能为大多数人做一点贡献罢了。”
“您是在大齐待了有些时间吧?听您官话,比不少南海人都标准。”
詹诚似笑非笑地问:“姑娘,您是在打探我的来历?”
陶珑大喇喇道:“是,因为我想不通,您为何要来这穷苦地。”
“这样的事在你们大齐也不罕见吧?”詹诚起身整理起柜子里的草药,“古时不就有僧侣为了传播他们的信仰渡海去东洋,结果十不存一……我做的是无非是和他们同样的事。”
说罢,还在胸前做了个奇特的手势,似乎是他所信仰教派的祷告方式。
“但您的‘同伴’们,似乎不这么想。”陶珑眨眨眼,“他们是觉得,打通官员那一层关系,更有利于传播信仰?”
詹诚垂下眼,冷淡道:“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选择。在我看来,生活在底层的大多数百姓,远比你们这些商人和那些高管需要救赎。”
陶珑不置可否。
她不信神佛,也理解不了詹诚自称“为了传教而来到南海”的行为——但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他既然是行善事,那出于其他目的又何妨?
“姑娘姓陶?”詹诚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发问,“……金陵福记的东家?”
陶珑一愣,不明就里点点头。
詹诚轻叹一声,“三年前,您曾收留帮助了不少明州的灾民,那时我也在明州。没想到,居然就是您。”
别说是他,就连陶珑自己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居然还有这缘分。
三年前,也就是她刚离开京城,准备去往金陵的时候。彼时明州闹洪灾,冲毁了一座堤坝,百姓本就流离失所,当地的官员还互相推卸责任,致使灾情进一步扩大。
陶珑本就是路过,要插手其中又麻烦又没必要,但当时的情形实在触目惊心,她犹豫再三,拜访了明州当地所有受洪水侵袭的寺庙,表示自己愿意出资修缮,但他们得雇佣当地灾民做工,不仅要给工钱,还要保证灾民一日两餐。
她给钱给得大方,此举又是实打实的善事,五间寺院都欣然接受陶珑的提议。
尽管她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愿意伸出援手,却也不想只是设棚施粥——陶珑毕竟不会一直待在明州,粮食总有不够的一天,何况自己挣饭吃,总是叫人心里更舒坦些。
在明州停了半个多月,确认愿意来干活的灾民都过得不错后,陶珑这才离开。
商号的名字“福记”,也是当时寺院住持问她以何名义行善时,陶珑一拍脑门想到的。
这些陈年往事骤然被提起,屋里还杵着个静静不说话却一直支着耳朵的梁椟,陶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我也算借此第一次打出福记的名号,无论如何都不亏。”
詹诚摇头,“你们大齐有句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您处于何种目的做了这些事,明州百姓都会记得您的义举。”
自己在心里评价对方的话,反被詹诚用来评价自己,陶珑心情有些复杂。
但她很快意识到,詹诚态度软化了不少,眼下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
“我知道您的顾虑,但正如季巡抚的‘约法三章’——做织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田耕的,至少眼下还不会。何况,即便没了您手里这种织机,日后难道不会有人研究出其他的工具吗?这些技术,都是要一代代发展的,若只是担忧,那我们现在不都还是些茹毛饮血的家伙?”
陶珑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眼巴巴看向詹诚,希望他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您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姑娘。”詹诚十分真诚地夸赞道,“若是我总能碰见您这样的人,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大多数人心存警惕。”
说罢,他转身走向里间,似乎是去拿什么东西了。
陶珑好整以暇等待着,却感觉梁椟从背后凑近了些。
她还以为梁椟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对方只是单纯地站过来。
也不知这人又犯什么病,陶珑懒得搭理,直到看见詹诚拿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出来。
还不等她先开口,詹诚看过来时愣了片刻,试探地问:“方才是我招待不周,还没来得及问,那位公子,是您的丈夫?”
陶珑:……
她糟心地回头看了眼几乎要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好像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