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是冬至。
易怜青记的很清楚,前夜下了一场小雪,院子里的树枝头上挂满晶莹的冰珠,天格外晴,且通明透亮。
西市炊烟升起,人声渐渐多起来,弘文馆放了假,她洗漱过后陪着钟玉瑶温了书,坐在厅堂里陪着厨娘们包饺子,等钟阁老回来之后下锅。
过了午时,钟阁老仍然未归,众人只当他又被皇上留下来了,虽然往常车夫都会回来知会家人一声,说个大概的时间,但众人没等到车夫,还是决定再等一等。
午时三刻,易涟清在书房看书,太阳升起来融化了积雪,屋檐下的一只鸟不知怎么,直直地跌落下来,带倒了桌上的笔山。
陶瓷笔山和毛笔跌在地上,其余都完好无损,唯独钟阁老常用的那只羊毫断成了两截,钟玉瑶忽然开始大哭,她连忙赶出去询问。
钟玉瑶趴在桌子上莫名其妙地睡过去,醒来已经忘了在梦里梦见了什么,却在惊醒的一瞬间痛哭。
易涟清的不安越来越深,连带着心脏飞快跳动,震得她眼前发黑,一阵阵抽痛。
所有的佣人们都带着惶急的神色围在她身边,却没有一个人能说清这种强烈而不祥的预感究竟是什么。
“别急,”她说,“我入宫去问问祖父,祖父会有办法的,都别慌。”
她让厨娘开始准备下饺子吃午饭,又让人带着钟玉瑶去看郎中,自己更衣准备入宫。
就在此时,家丁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和她说国子监祭酒来了。她顾不上许多,跟着跑到门口。
国子监祭酒不是钟阁老的学生,只是二十年前两人共事过一段时间,彼此都很欣赏对方,君子之交,平日不常往来。
他的轿子停在门前,打断了易涟清行礼问好,帘子都不敢拉开,只是掀开一条小缝,和她说钟阁老被扣下了。
易涟清再追问其他都是一概不知。
钟玉瑶的父母——也就是钟阁老的儿子儿媳早逝,府中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唯一能站出来的还是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
国子监祭酒叹了口气,忙不迭催着轿夫走了。
易涟清在门口缓了缓,回到府中看见众人恐慌的表情,强行压下心中的情绪,微笑说祖父怕是暂且回不来,我还是进宫问问。
到底是年纪小,装出来的笑容根本骗不过老人,几个老仆妇都开始抹眼泪:“小姐,您实话说,是不是阁老出事了。”
“没有,”易涟清斩钉截铁,“我先入宫,你们去套车。”
钟阁老说起朝堂上的事情时对易涟清也不避讳,所以她对如今的局势多多少少有所了解,实在想不通钟阁老会犯什么错。
所以她只是以为钟阁老或许是和皇帝起了争执,并不是多么严重的罪名。更何况光诚帝一向宽宏大量,她进宫去打个岔求个情,给皇帝递个台阶就好了。
然而事情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
不等她出门,禁军统领带着人围了门,亲自点了一只小队进去搜查。无缘无故的,家丁虽然拦不住,还是徒劳地试图挡住他们的脚步。
钟玉瑶死死地抓住易涟清的袖子,想哭又不敢哭,把脸埋在她身上问:“姐姐怎么办!”
易涟清站出来,不卑不亢地问了好,统领却充耳不闻一般,让她不要妨碍公务。
“不知大人前来是什么公务,”易涟清说,“请您示下,我们也好配合。”
彼时刘子方还是禁军中郎将,做统领的是个从底层一路升上来的兵痞。禁军统领说:“钟令涉嫌谋逆,我等前来搜查证据。”
易涟清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谋逆?怎么可能?!且不说钟家世代忠良,钟阁老从五十年前入朝堂开始没有一日不殚精竭虑,就算是除夕百官休沐也要入宫。
再说钟阁老一把年纪,官至三品,皇位对他能有多大的诱惑让他抛弃一生功名与清命去争?
天下人谁都有可能谋逆,唯独钟阁老不可能!
易涟清耳畔嗡嗡作响,本能地反驳说不可能,又想到什么似的:“就算是查案也该是大理寺带人来查,为什么是你们!”
禁军统领从怀里掏出圣旨,给众人看过之后直奔书房。下人们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这是要抄家了吗?”
钟玉瑶年纪还小,不知道“抄家”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但她能察觉到周围人的恐惧,那种如同天塌下来的恐惧。
从前都是她做噩梦醒来,婶婶们温和地安慰她,梦中的恐怖与痛苦都是假的。她在那种安抚钟平静下来。
可是现在,连安慰她的婶婶们都开始害怕,她想像从前一样哭着寻求安慰,却还是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抹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