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中
笼中电梯行动时每每发出牙酸的声音,路上暗红的地毯叫人疑心上面被扑了同色液体,灰色墙纸连绵重复,直到房间,门把系着旧绸缎。
浮舟在床上吃完了最后一顿塔巴斯科辣椒酱炒蛋,嫩滑的禽蛋,它的褶皱令人印象深刻,还有豆腐一样的口感,滴上一点颗粒感的橘红……
乘电梯经历一段楼中黑暗时,浮舟一个哆嗦,想象自己的脑袋在蛋壳里被刀叉打扰,最后用牙齿咀嚼。她的嘴巴咸咸的。
电梯落地时像叹息,声音足以驱逐其中的人,因此再后面响亮的叮当铜铃纯粹是画蛇添足。她把餐盘送到前台,侍应生羽翅张开,其尖端指向一片木盘,里面安静的绒布上,沉睡着蓝色方块。
浮舟将它拿起,去会客厅找钟。
她途经一片打开的窗户,无玻璃的窗棂上正飞走一只蝴蝶,研磨进夜色中。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晚,但浮舟也晚了。她与雪花同落,掉进白棉冰窟。
当她眨眼的时候,睫毛上的雪花抖落,进到眼睛里刺痛。不过等浮舟被从雪地里刨出来,她才想起来自己在这里无眼。
所谓的眨眼与眉毛,都是幻肢痛--
人到了冬天都是有些穷凶极恶的。她原身与身量俱长的麻布衣服未经修补,应该还有95新,所以被换成了酸酸腻腻的旧衣服。
几天后,浮舟在柴草垛边上抱着脚,听耳畔磨刀的声音,一边搓着手。
过了一会,她提议:“要不你还是把我卖了换点钱吧,就说我是你女儿。”
柔顺从容是一项美好的品格,浮舟循循善诱:“我知道你有个筐子,镇上有乐馆……”
农妇还算没饿急眼,她听取了浮舟的建议,但没听全。
--如今浮舟还没长成,身材玲珑可爱,皮肤柔软,被送到了花街。
果然抑郁是种富贵病。
被背在筐子里,天寒地冻的季节,身穿一件单衣的浮舟接受了贫穷疗法,只顾得上识趣鉴赏小民智慧。
这种危机四伏的处境里,她不再想七想八。
浮舟获得了散发着靡靡香气的新工服。与她而言是新,至于这衣服究竟曾属于谁,问出来则太失礼貌。这边的人身上各有各的芬芳,体温熏暖的居屋像百花的温房。
“那是当然的,我们这里是全镇最快乐的地方。”她的引导者似乎颇以为傲地这么说着。
那是当然的,浮舟也认可,谁能比他们开心呢?
青春靓丽的女孩如枝头豆蔻,浮舟被夸奖身上皮肤细如润油,因为在这里,天一黑,灯一暗,最派得上用场的还是手感。
不过他们很快就发觉受骗了。
两天后,浮舟像个小猪仔一样的突然长大了。没人能想象这个身量成熟的女孩两天前还只有十三,至少,她母亲是这么宣称的。当时,他们也相信。
现在浮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奚落,她这个年纪,还没入行就要饱受退休的质疑。
做艺伎游女是这样的,出身乡下,家里养不起的姑娘,经历一番磋磨,再得些病,早早的撒手人寰投胎去才是正道。怎么有人一大把年纪还想着入行呀!成何体统!
“总不会过两天竟然白了头发吧。是妖怪吗?”这些人纷纷议论着。
浮舟也并非不能理解买卖吃亏的痛心,掏钱掏到自己的钱袋里,得失了然入镜。
目盲之人不能习舞,一条好路就这样断送,如今也只有唱唱曲子弹弹琴,结果连弦都还没碰,就过了最佳学习的年纪。
因此得不到好的脸色,她十分理解。再说了,浮舟又看不见。
总之,养个累赘如此,这笔账算是坏掉了。但好在浮舟吃的不多,也不生病。生意兴隆时客人退下来的菜不吃白不吃。
于是,她也就囫囵凑合的在这里生存。直到,她像是开始被从雪地里挖出来一样,出现在贵人的视野里。
宿傩第一次见到浮舟的时候,发现她在落雪的庭院里吹雪花。
然后发现不是的,她的羸弱身体经不住这番雪夜风雅。
她只是在把汤里的油粘在雪上,丢掉,然后动筷泡饭吃。
他惊觉这个女人果然和想的一样,吃东西很讲究;然而眼看她不声不响吃着剩菜,又觉得倒也不怎么有骨气。
宿傩回想起有人曾经酒后说过的:结果……明年应当还苟活着吧。
讲的不就是眼前的比草木还要能活的人么。
那个时候娇气又顶真的女人,在平安京的豪宅里大倒苦水的时候,知道自己将会把自己骂一顿吗?
初秋,桂香的时节,宿傩来到这座城镇。
遍寻记忆,探不到有关浮舟的踪迹。那些循环又清晰的梦境还揭示了更久之后的事情,不过他既然来这里,为的就是找寻浮舟。
未有收获之后,他就在这个还算平和的地方住下。
倘若在这里找寻不到浮舟,虽然称不上有多失望,也算虚度此行。
镇上目盲的乐师屈指可数,比邻的城镇亦如此,不过有好事者似乎以为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宿傩也就没说他欲找的是一名天生无眼的姑娘。
隆冬盛雪时,这桩怪谈正如几乎绝迹的飞鸟,迢递至耳,差点就被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