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朝闻定睛一看,那人三十岁上下,正是陈子隆。他面色红润,目光炯炯,眉宇间带着豪迈之气,官袍虽端正,却难掩身上的豪爽气息。
六阳老鬼一把将柳朝闻放下,笑道:“陈兄,这小子给你带来了!”
柳朝闻被扔在地上,站起身拍拍衣衫,无奈笑道:“子隆兄,好久不见了。”
陈子隆大步走来,热情地拍了拍柳朝闻的肩膀:“朝闻贤弟,快快入内相叙!”
柳朝闻心头百感交集,只得随他入府,心中却暗自警惕起来,这陈子隆乃是剑州刺史,却与六阳老鬼这等江湖怪人称兄道弟,此番剑门风波之中,他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柳朝闻心中转念百回,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叶尘远远站在街角,嘴角带笑,目光深邃如潭。
柳朝闻随着陈子隆迈入院内,只见院落宽敞,假山花木错落有致,虽在剑州地界,却透着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陈子隆将他引至厅堂落座,命人奉上香茗,笑吟吟道:“数年未见,朝闻你比昔年更添几分英气,只是面容倒没怎么变,还是如此俊俏!”
柳朝闻被他一句话说得耳根微热,苦笑道:“子隆兄官至刺史,已非昔年洛州城中痛饮时的模样了。却不料兄长竟还记得在下。”
陈子隆哈哈一笑,爽朗豪迈:“你虽只在师母寿宴上露过几次面,但我却时常听闻老师提起你来,说你年少有为,将来必是武林一代宗师,如雷贯耳。如今我在剑州赴任,听说你来了,自然要见上一见!”
柳朝闻心中略定,问道:“却不知子隆兄相邀所为何事?”
陈子隆正待开口,厅后却传来一阵轻盈脚步声。柳朝闻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个粉团似的小儿,裙袂微扬,款款步入堂中。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容颜清秀中透着几分灵慧伶俐。她眼波一转,落在柳朝闻身上,唇角微翘,笑道:“自然是因为我了。”
柳朝闻愣了一下,旋即站起身拱手道:“这位夫人是……”
女子轻笑着,未及开口,陈子隆已抢着笑道:“这位便是拙荆,莫绾绾。”又紧走几步想要接过那幼童,面露关怀之色,“既有身孕,怎的又出来了?”
莫绾绾却推开他的手,笑道:“又非第一次,何必这般小心?”她向柳朝闻略一颔首,毫无闺阁之态。
柳朝闻心下了然,想来陈子隆的妻子恐非大家闺秀,说不得是师承这三宗九派十八门的哪一名门的弟子了。
那女子见他神色微变,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小字绾绾,莫家出身,家兄莫须有,人称‘玉虚流荧剑’。”她语气极轻,却从容自若,说到“莫须有”三字时眼中掠过一丝骄意,却又不显张扬。
柳朝闻心下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一拱手:“原来是玉虚高贤,晚辈眼拙,失礼了。”他虽不识莫须有其人,然“玉虚七剑”之名在江湖中如雷贯耳,且五年前他曾亲眼见到玉虚第七剑——断雪剑白七律,那老者便是阴阳二老也得尊称一句前辈,这流萤剑莫须有乃事玉虚第二剑,辈分更是尊贵,想来也得近百岁了才是。可这年轻女子自称其妹,年纪却不过弱冠,着实叫他心中起了波澜。
莫绾绾自是人精,一眼便瞧出他眼底闪过的狐疑,却也并不计较,只笑吟吟地转过话头:“我自幼随兄习艺,年少不更事,练了几年剑便想着红尘好看。十年前京师大赦,百国朝拜,我也凑了热闹,不想……便撞上了陈郎。”她眼波微转,望了陈子隆一眼,唇角笑意更深。“当时不懂事,竟混入军中,死缠烂打,旁人笑我不要脸,我却只觉甘之如饴。”她抱了抱怀中幼子,语声温婉而带笑,“至于后来如何,陈郎比我说得清。”
陈子隆闻言哈哈一笑,拱手对众人道:“绾绾天性直率,当初我只当她贪玩胡闹,怎知这一跟便是一生。能得她为妻,子隆何其有幸。”
柳朝闻低头一礼,复又坐下,心头微泛异样。莫绾绾的性格倒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姑母,记得那时是他唯一一次逃出敕封庄,钻入了姑母跟随姑丈前往西域的马车中。路途漫长无趣,姑母便与他说起他与姑丈赵恪的相识的故事。大约是某年间她入京赴一场香会,万人如潮。她在人群中一回顾,赵恪正立于高台之下,眉目疏朗,衣甲未整,却神情自若。便是那一眼,竟教她执意追随,至今未悔。当时他只觉这故事离他甚远,如今再听莫绾绾说起当年混入军营、死缠烂打的种种轻狂举动,旁人或笑她痴,他却忍不住心生钦羡。那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勇气。他自小便明白,身为敕封庄长子,不仅须谨慎沉稳,更不可忘形轻举。父亲对他素来严厉,言语寡薄,却眼中自有期望。可这份“期望”背后,母亲却一心将心血倾注在弟弟柳莫沨身上,事事偏袒,明言暗语之间,早将那“继承之位”视作次子囊中之物。至于庄中叔婶诸人,表面恭敬,背后各怀心思,早非一家之言。
这世上,盼他成才者未必多,盼他行差踏错者,却绝不少。
他早习惯将一切情绪藏在心底,只求不失分寸,不落人把柄。即便后来远随陈磬闯荡江湖,眼界稍阔,心性稍宽,那骨子里的谨慎也未曾卸下半分。那些年,他也见过风尘中为情而亡的,也见过市井间笑着落泪的。他从未奢想过,自己也能这般任性一回。
像姑母,像莫绾绾。她们敢执意去追、敢不顾礼法,敢将那份情意挂在眼中、捧在掌心。
而他,却只能望着。他心中那点藏得极深的心思,向来无人知晓,也不许有人知晓。他垂下眼,阖了阖目,将方才那一瞬微妙的震荡,深埋入心湖,无声掠过,不留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