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拖着程娘子尸体跑掉的红毛丫头呢?”林锦棠随口问道。
“还在找……”武将低头,眼神根本不敢与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上。
他踌躇片刻,似还有什么要说的话。
“但讲无妨。”
“您故意的放走那名女子,卑职打听到,她就是钟执麾下最为勇猛善战的女将杨么。”
“走的不是刚好吗?你们故意放走的人证,有了指认的对象。”林锦棠似笑非笑。
“但此人是去寻徐雁归磋商合谋攻打江陵城的,万一那水匪动摇了……”
“不会”林锦棠的口吻确信无疑:“因为这落魄秀才可是个聪明人。”
他的目光落到昨夜交锋的渡口,地上漫着好大一滩血,曾经躺在那里的女人,倒的的确确是个一往无前的勇者,眼界决心手腕俱是不俗。
可惜乱世只有聪明人才能苟存,而他林锦棠要做的,便是拼尽全力让这样的乱世不要到来。
与此同时,徐府,面对着一桌盛情款待,杨么始终未抬筷子,一言不发。
“杨大都统远道前来,更何况我一家老小俱在桌上,徐某人岂会干此龌龊之事?”皂袍居士模样打扮的中年男人哑然失笑。
杨么沉默但坚定的点了点头。
笑死,你徐雁归可真干过饭菜里下毒的破事,还能在亲生儿子被刀架住脖子时,面不改色说出:“徐某不才,倒是有四个儿子……”
“你这丫头,真是欺人太甚!”徐子骞起身抹袖子,正欲要动手,却被徐雁归一个眼神制住,怏怏坐下,对着旁边的祝问梅没好气道:“喂,吃给你的好妹妹好看看。”
女人白净的脸蛋变得煞红,但还是乖乖举筷,泪珠在眼圈中打转,沾到唇前被一双筷子拦下。
杨么终于举起了筷子,面色阴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亮的吓人:“徐少爷,你好像还欠我一个赔礼道歉吧。”
徐子骞兀地想起,传闻中,这名女修罗正是用一双筷子结果了“翻江龙”周啸川,其人顿觉两股战战,浑身上下被寒意笼罩,像皮影戏中被操纵的剪纸人一般,机械的举筷不停。
一顿食不知味,与餐者纷纷积食的午宴后,杨么存心要晾晾对方,竟然直接去就寝了,她也的确是困了,一日一夜未曾合过眼,铁人也熬不住脑子混沌。
桥上擦肩而过的那缕暗香钻入梦中,引她回到十年前的旧日。
那时她还是给李子昂举藤牌的女童,她没有刀,也没有力量。
但是斋堂里,即使是孩子也要承担诸多庶务,杨么的一个重要任务,便是每半旬去一次武陵县,给李子义送干粮和换洗衣物,无论寒冬酷暑,三十里山路往返不歇。
小小的肩膀被粗糙的绳子磨破了皮,流血结疤,直到比别处更厚上几分,但她从未有过抱怨。
杨么不畏路远,也不畏辛苦,唯独惧怕义塾看门人的眼神。
她听大人们说过,武陵县的义塾是由县令林鼎操办的,场所就设在县衙后院,授课的夫子皆是从江南请来的有名大儒,学费分文不收,但入学需要考试。
李子义从小过目不忘,一考即中,杨么听五姐私下说,其实小十一也考过了,但义父觉得供两个孩子,负担太重,没让桓夜霜入学,好在他另有机缘,被神医陈延年收作关门弟子,也算一桩美谈。
虽说入学需要考试,但又有一半的名额给了地方士绅家族子弟免试入学,荆襄又自古是富庶之地,故小小一个学堂,倒是聚集了不少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弟。
县太爷家的狗都比别家叫的响些,更何况看门人守着这么一群贵人。每次杨么低声下气请他放行,看门人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抽出棍子边打边骂:“哪来的乞丐?给我滚远些!”
“这孩子每月折返两次,我都有几分面熟了,老陈你却不认得。看来我要向王管家问问,如此眼力,能否胜任阍者之职。”
少年音色清冽如碎冰碰盏,杨么抬头,时值酷暑,正见日光在少年绫罗袍上流淌,映着束发的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也许是日光太耀眼,也许是眼前人太炫目,年幼的女孩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脑海中的一句戏文,却突然有了具体模样: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