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送命题,郦青硬着头皮,平铺直叙:“奚人东、西二军,皆已汇集至城下,道宗皇帝忧心国事,身体抱恙,将皇位禅让给了定王殿下。”
定王就是赵明被废后,道宗皇帝立的新太子。
赵明神情丝毫未变,甚至带着一种“官家轻佻如斯,作甚么妖都不奇怪”的笃定,但是这种笃定很快又变成疑惑:“汴梁既已被围成一个铁桶,父皇所意为何?”
妄议皇家可是大不敬啊!郦青的浑身冷汗变成热气蒸腾,他怎么猜得到,道宗皇帝脑子会如何抽抽。
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帝都为异族所破,奚人难道会放过任何一个柴家人吗?怕不是连女眷、婴儿和祖坟都不会放过吧,现在退休有什么用?
一名不请自入的访客拯救了郦青。
杨么带着满身的寒意推门而入,她两手都拎着酒瓶,喝的醉醺醺的,两眼发直:“欸,老郦你也在啊?”
“大都统离开前的嘱咐,岂敢辜负?”对于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尴尬的时间出现在赵明屋中,郦青丝毫不慌,早有准备。
杨么想起自己临行前,因为小女儿忸怩作态,不敢向赵明辞行,恰好碰到郦青,便随口叮嘱了几句。
没想到郦青此人,面冷心热竟把自己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这么晚了还在鞍前马后的照顾,顿时有几分得意。
她杨么是五军大都统,也有令行禁止的的得力手下了。
可是她都成五军大都统了,为什么还是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呢?
随即此人打了个酒嗝,嘴角噙起的一抹得意的笑,还未舒展,就瘪了下去。
“元戎,你终于来见我了。”一个声音幽幽道。
他本以为是逢场作戏,对方不请自入,还担忧如何不露声色的把被子上的文书藏起来。可对方进屋后,目光一次也没落到他身上,又满心酸楚。
一阵冷风随着未关严实的门缝潜入,斜依在榻的病秧子剧烈咳嗽,烛火摇曳下,脸色惨白如冷玉,犹比病弱西子,更令人怜爱三分。
杨么急于上前查看,却喝多了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摔到地上,酒瓶也摔碎了。
其人呆呆愣在原地,接着竟嚎啕大哭起来,伤心得像个被抛弃的幼童。
赵明心知此女在甩酒疯,他一向也最讨厌人发酒疯,有禁军勋贵之子在当值时酒后失态,无论其父如何不顾文人骚客的矜持,下跪苦苦哀求,他还是把人推出去斩了。
可在这个女土匪面前,他所有的原则都在缴械投降。
赵明下炕,将杨么揽进怀里,洁癖的男人任由眼泪和鼻涕将前襟沾湿。
他静静地听着杨么不成章法的胡言乱语,只是如同给婴儿顺气般,规律地拍打着几乎要哭断气的少女的后背,竟然听懂了前因后果。
“元戎,若是有一根绳子,一头吊着一人,另一头吊着五人,绳子即将断了,你会砍断哪一边?”赵明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杨么却难得秒懂:“你的圣人夫子们,又作何解呢?”
“若是法家,‘不务德而务法’。”
“没有法呢?”
“那边是‘法自君出’。”
杨么蹙眉,如果她能不假思索地跟随钟执的命令,此刻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赵明继续:“若是墨家,则言‘杀一人以存天下’。”
真的要杀二姐以存天下吗?可其他人的痛苦之总和,于她杨么而言,加起来也抵不过失去二姐。
杨么为她的狭隘而感到羞愧,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子曰’怎么说?”少女几乎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焦急。
“因为‘亲亲之爱’,所以最先救亲近之人。”
“因为‘以术害仁’,所以不能砍断绳子。”
“因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所以救人绝不应以害人的方式。”
杨么眼前一亮,几乎要高呼今后我就是忠实的儒家信徒了,男人的眼神蓦地温柔如水: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赵某必能给这个想法一个合理的解释。”
杨么的脸霎时间羞得通红,几日前那种一对上眼就会心慌意乱、不能自己的悸动又浮出水面,赵明拍打背部的手指,明明隔着好几层厚重的冬衣,却如烙铁般灼热。
“我想好了”少女蹭得一下从怀抱钟挣脱,如木偶般同手同脚走到门边才敢回头:“我要赶紧去找二姐。”
那种失而复得又失去的焦急,让素来冷静的男人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来得及抵住门框,恰巧变成了将少女圈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我和你同去。”
比杨么高了足足一个头的男人低头,柔软的嘴唇不慎蹭过她的耳朵,杨么感觉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火辣辣的,不由得心猿意马,浮想联翩,身子都酥软了。
她低低得应了。
这注定将是一个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