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来了。”迈巴赫开进老宅的院子里，还没有完全停好，宋青云就迎上来。

“青云姑姑。”洛如冰迈步下车，打了个招呼。

宋青云是洛建国老战友的遗孤，被洛家收养，跟着自家孩子一起长大。如今家里的孩子都成家搬出去了，反倒是她没有结婚，一直留在老宅，负责照料老爷子的生活琐事。

借着车门的遮掩，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后洛如冰的视线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见都是熟悉的车，便道，“真够热闹的，今天没有请客人？”

宋青云摇了摇头，“都是家里人。”

洛如冰不由叹了一口气。

何家真是废物啊，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没人登门。

虽然现在电话、视频沟通都已经很方便了，但通过这样的方式施压，效果远不如当面。

不过洛如冰也习惯了，外婆总是这样讲究体面，所以对上洛建国才会处处吃亏，要不然何家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她收敛思绪，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爷爷身体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宋青云摇了摇头，说，“你待会儿进去好好说话，别气着老爷子，他操心得够多了。”

“您这话劝错人了，让他操心的又不是我。”

宋青云无言。

还没上菜，但人都已经到齐了，单等洛如冰一个，看似很突出的待遇，洛如冰却只看出了三堂会审的严肃。

她扯了扯嘴角，“你们怎么还没动筷子？先吃着就是了，哪能让爷爷和长辈们等我。”

要是放在平时，别人不好说，洛家栋一定会数落两句，大姑洛家凤则会阴阳怪气，然后小姑洛家慧拉偏架，后妈刘子君在一旁劝解，演一出热热闹闹的“家和万事兴”。

但今天大抵是有求于人，他们纵然赔不出笑脸，也不好开口说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僵硬扭曲了。

只有坐在上首的洛建国哼了一声，“还算懂点礼数，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坐下。”

这台词听起来很像是某些三流狗血剧里的封建大家长。

但洛如冰已经习惯了，洛建国虽然交出了集团的管理权，但手中还捏着股份，时不时就会以“太上皇”的身份将洛如冰叫过来训话。

他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训话本身。

所以洛如冰并不接话，只是快步走到自己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晚餐在一种僵硬又微妙的气氛里结束了。

换做从前，洛如冰就是在心里说几千几万遍“不在意”，在这样的场合，也是吃不下饭的。

但今天，她是最后一个放下筷子的，所有人看过来的、意味难明的视线，都不再让她觉得如同附骨之疽，反而乐在其中。

她高兴了，其他人就会不高兴。

世上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吃过饭，洛建国在所有人期盼的视线里，将洛如冰叫进了书房——如果说洛建国是一位独-裁的国王，那么书房就是他的王座、他的领域，他所有的“政令”都从这里发出。

所有的臣民都会在进入这里时战战兢兢。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江寒雨接触得久了，洛如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紧张了，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会紧张。

她悄悄打量着洛建国。

他的身量本来就不高，上了年纪之后略有些佝偻，平常行走都需要手杖辅助，又因为生病瘦得厉害，这会儿坐在过于宽大的办公椅里，就被衬得身形瘦小。

尤其洛如冰站在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看过去，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洛建国坐下来，见她沉默不语，便沉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我该说什么？”洛如冰惊讶。

“你还好意思问？我不信你不知道——”洛建国满脸怒容道，“交给你一件小事，你都这样推三阻四、拖拖拉拉？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把集团交到你手里！”

洛如冰刚才的惊讶是装出来的，但这会儿是真的诧异了。

早些年她刚进集团时，洛建国很喜欢用“把集团交给你”做胡萝卜，吊在她面前让她办事。

但这两年，随着洛如冰对公司的掌控越来越深、地位越来越稳，他已经不大提这些话了，倒是明里暗里纵容洛家其他人给洛如冰添乱。

洛如冰虽然烦不胜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难受。

因为她知道，洛建国开始提防她，就意味着她已经能够威胁到他了。

现在他重新抬出了这个话术，洛如冰不仅没有害怕，反而从中看出了几份虚张声势。

她想到宋青云刚才轻轻摇头的样子，不由心下一动。

洛建国出身贫寒，少年时代每天跟着父亲去附近的山上打山泉水，然后踩着人力三轮车运到城里，走街串巷地叫卖，赚一两块的辛苦钱。

这样的劳累，自然不免落下了一身毛病。

若非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以他的独-裁和掌控欲，怎么会让洛如冰接管集团？

但“身体不好”这句话一直从洛如冰大学没毕业说到现在，她都已经麻木了。

可是这一回，他的身体恐怕是真的不大好了，所以才会主动插手小辈之间的矛盾，替那三个废物铺路。

不过……倒是来得正是时候。

洛建国既然抱着这样的想法，必然会动用比之前更激烈的手段。

如此，之后公司出了什么问题，洛如冰也能轻松甩锅——虽说她的谋划早晚会暴露，但晚一天，她就能安排得更周全一些。

想到这里，洛如冰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太小心了，就淡淡道，“爷爷也太看得起我，我勉强能带得动一个人，一下子带三个，我还怕把公司带沟里去呢。但既然是爷爷的意思，我也应下了，还允许他们选自己感兴趣的行业，这也有错？”

“如果他们三个一直都是这种态度，不论大事小事都要请爷爷来做主，那您不如亲自把人带在身边教导算了。”

洛建国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但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皱眉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晓龙、斌斌和千里都是你的亲人，你用心教会了他们，以后他们自然也会帮衬你。”

洛如冰险些笑出声。

如果是以前，她都懒得掰扯这些，但现在她有意气一气洛建国，就说，“指望他们？现在就拈轻怕重，全都只抢着想要接手效益最好的商超业务。我已经再三解释了，包装厂是爷爷你白手起家亲自创立的，饮用水则是曾祖父那里传下来的祖业，这两个项目才是咱们家的根基，意义非凡，可就是没人听！”

洛建国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实话才最容易戳肺管子。

虽然对于当年成功通过各种操作，从何家手里把商业地产这块肥肉抢到嘴里的事，洛建国一直颇为自得，但他一手创办的包装厂、家里慢慢做大的矿泉水厂都比不上商业地产值钱，因此始终没那么受重视，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这话还是从有着何家血脉的洛如冰口中说出来，就更让洛建国难受了。

洛如冰不等他开口，又道，“我已经说了让他们自己选，就要说话算话。该怎么分配业务，还是爷爷拿主意吧，不然就算我分好了，他们也未必信服。”

“爷爷放心，具体的业务，我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她这么配合，洛建国训斥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一时有些不上不下。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一下，才发现话题不知不觉被她带偏了，连忙板起脸斥道，“何家那边又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姓赵的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说我徇私！”

“难道不是吗？”洛如冰反问。

洛建国大怒，抬起手杖朝她打了过来。

洛如冰动作敏捷地闪开了，倒是洛建国有些用力过猛，打空之后身体摇晃了一下。

他连忙抓住椅子扶手维持平衡，剧烈地喘着气。

洛建国生病后身体消瘦，颧骨突出、眼窝深陷，这会儿两只眼睛等着洛如冰，有种眼珠子随时能掉出眶的惊悚感。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他厉声道，“你要记住，你姓洛！”

洛如冰抬起眼，平静地与他对视，“爷爷放心，忘不了。”

洛建国被她看得心头一突，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孙女，已经不是那个无时无刻不用期待的视线看着他，被夸一句就能欢喜几天，一个冷眼就会战战兢兢的小孩子了。

她虽然是女孩，但个头已经比他高了，还比他年轻、比他更有力量。

想到这里，洛建国反而和缓了表情和语气，再次抬出了他那一套话术，语重心长地道，“爷爷年纪大了，以后这个家只能交给你。都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你得让所有人都信任你、支持你，才能走得更远。”

说得好听，但他的下一句话就是，“晓龙他们三个的安排，你既然心里有顾忌，那就交给爷爷吧。明天我去公司看看，再做决定。”

……居然把老头刺激得直接出山了。

这个结果远超洛如冰的预料，但似乎也不是坏事。

守在外面的洛家人听说这个消息，更是欢喜无限，巴不得洛建国一出手，就夺了她手里的权，都迫不及待去老爷子耳边吹风了。

宋青云送洛如冰出门，眸中暗含忧色，“你怎么能顶撞爷爷？看把他老人家气的，这样对你也没有好处。”

“您不觉得爷爷这样更有活力了吗？”洛如冰说，“我看爷爷身体不好，就是因为老是闷在家里，他愿意回公司看看也好。姑姑放心，我心里都有数。”

宋青云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了。

……

从老宅出来，洛如冰将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

她的烟瘾并不重，只偶尔压力大、情绪紧张的时候抽一支，但每次到老宅来，都会因为烦躁而抽得更凶。她需要一点能短暂放空思绪的东西，来对抗那种始终笼罩着老宅，每次过来都会沾染到的阴暗情绪。

一支烟抽完，洛如冰先给杨助理打了个电话，安排了一下工作，顺便让她通知下去，董事长明天要去公司视察。

然后她又点了一支，拨出另一个电话，“消息可以放出去了。”

等这支烟也燃尽，洛如冰才继续启动车子。

迈巴赫驶入熟悉的街道，洛如冰也渐渐从阴霾中走了出来。尤其是远远地看到店里还没关门，仍然亮着灯，她脸上就不由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小卖部的柜台很高，上面又摆了很多零食、口香糖、打火机之类的小玩意儿，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坐在柜台里的人。即便如此，只是看到日渐熟悉的门面，看到那些自己也曾动手摆放的货品，她的心就安宁了下来。

洛如冰放慢车速，驶过那片令她心驰神往的蔷薇花墙。

夏日的风卷着洁白的花瓣扑入车窗。

洛如冰捡起一片握在手里，柔软微凉的花瓣紧贴着她掌心的水泡，像是一个温柔的吻。

这温柔又化作最强大的铠甲，陪伴她奔赴战场。

洛如冰熟门熟路地走进店里，挤到江寒雨身边坐下，正要抱怨几句，就见江寒雨坐得离她远了一些，问道，“你抽烟了？”

虽然江寒雨眉头都没皱一下，语气也仍然是一贯的平静，但洛如冰还是觉得，自己好像被嫌弃了。

这让她有些尴尬，强忍住了抬起袖子嗅一嗅的冲动，“抱歉，很明显吗？”

“还好。”江寒雨含糊地说。

洛如冰当然不会相信。

她琢磨了一下现在立刻夺门而出回家洗个澡换衣服的可能性，感觉有点夸张了，只能按捺住，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跟江寒雨保持超过一米的距离，再次道，“抱歉。”

想了想，又站起身，准备去院子里吹吹风、散散味。

不然她怕继续坐在这里，身上的烟味会散发到空气中，再被江寒雨嗅到。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洛如冰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这片小天地不仅能供养人类的身躯，也能安放人类的灵魂。

这座小院之外的世界仍然纷纷扰扰，但暂时影响不到她了。

……

第二天，洛建国果然去了公司。

董事长驾到，自然是兴师动众，场面十分热闹。

洛建国对此很满意，虽然已经不管事了，但他在集团的影响力并没有下降。

不过洛如冰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他身上，而是一直在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孩。

洛家凤和洛家慧都有女儿，但这个能在关键时刻被洛建国带在身边的女孩，却并不姓洛，而是洛如冰的舅舅何远大的小女儿，何娉婷。

跟洛千里一样的年纪。

这个念头让洛如冰胃部紧缩、翻涌，恶心得下一刻就能吐出来。

不出所料，之后洛建国分配业务的时候，将商超这一块分给了洛千里，但要求他跟何娉婷一起负责。

秦晓龙和林斌当然也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都有些不满意，但又不敢当着洛建国的面发作，只能憋着。出了董事长办公室，两人就冷哼一声，朝同一个方向离开了。

洛如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远去，又转头看看有些尴尬的何娉婷，以及故作潇洒的洛千里。

旧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但新的同盟想必很快就会达成。

不愧是洛建国，挥手间就化解了她制造的困境。

还好洛如冰做的可不止这些。

从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顺着洛建国的安排去做，别说是跟他对抗了，就是想要挣脱他的掌控，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任由其他人设法分她的权，只是洛如冰顺水推舟的一步闲棋，有用最好，没用至少也能稍微牵扯一下他们的精力。

至于她真正的手段……

洛建国这回是来作秀的，所以办完了正事之后，又在公司巡视了一圈，然后给高层开会。

会才开到一半，洛家栋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察觉到洛建国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点了拒接。但不等他将手机静音，铃声又火急火燎地响了起来。

洛家栋总算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是下面的人不懂事……”

“接吧。”洛建国面沉如水地说。

洛家栋硬着头皮接听了电话，但才听了两句，他就脸色一变，霍然起身，眼神不善地盯着会议桌末尾的洛家凤。

注意到他的视线，洛建国眉头微微皱起，有点不妙的预感。

但不等他开口，洛家栋已经挂了电话，朝着洛家凤叫道，“大姐，公司这些年没有亏待过你和姐夫吧，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害公司？”

洛建国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既然跟自家人有关，当然要关起门来商量，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嚷出来？

超越集团虽然是家族企业，全家人都在公司挂职，掌握着最核心的业务，但洛建国创业的时候拉了不少朋友、战友入伙，后来为了迅速发展壮大，又找了一些投资，这些人或者他们的家属这会儿也坐在会议室里，另外还有不少正常招聘进来、负责具体事务的管理层。

总之，就算是家族企业，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姓洛的一条心。

但喊都喊了，他也只能维持着表面的不动声色，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

洛建国能这么丝滑地想到让洛千里和何娉婷联姻，以此来安抚何家的不满，自然是因为这种办法最好用。

这么好用的办法，他当然已经用了很多次。

洛家栋和何程程的联姻，并不是孤例。事实上，洛家三个孩子，甚至洛建国本人的婚姻，多少都有点联姻的意思。

当年下乡时，别人都是拎着大包小包，兜里还揣着家里补贴的现钱，洛建国却只有一床被褥，两身打着补丁的旧衣。但第二年，他就娶了大队长的女儿，从此彻底摆脱了窘迫尴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