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得太近了。
细微的神情落入对方眸中,走错一步,猜疑加身。
宋萝眨了眨眼,眼前这张面孔如此显眼,她若见过,不可能不记得。
那日下雨,城门前堵了好些人,一辆鎏金色马车从后而来,车身坠满玉白珍珠,玛瑙琉璃,晃起来叮当作响,生生让人给它让了条道。
人群飞散,堵在前面的人散开,她没撑伞,戴了斗笠,身披一层蓑衣,拉着骡子慢慢走至城门口,后方拖着几大箱绣品,金色马车便停在后面。
刘万寒倒是撑了把伞,红袍银甲,过来查验绣品,她借着蓑衣遮掩,照例塞给他两枚碎银。
卫守受贿这件事,百姓早已司空见惯,即便有人看见她给了银钱,也无人起疑。
而银子的数目,便是她与刘万寒约定的暗号,若为双数,便是绣帕已放在闲云酒楼,让他去取,若为单数,便是无事发生。
刘万寒面不改色地将两枚碎银塞入腰间,摆摆手叫她快过。
宋萝爬上敞车,爬到一半却出了岔子,身上蓑衣不知哪里没系好,四散而落,里面的黄色襦裙被雨浇透,她打了个哆嗦。
刘万寒站在车边,手里的伞偏了偏,眼疾手快抓住蓑衣,反手扔给她,但蓑衣内里也淋湿了,没法再穿。
后方的马车却是等不及,马长嘶一声,蹄子在地面不耐地磨了磨,向前冲了一段,马头差点撞翻装绣品的箱子 。
宋萝握着滴水的蓑衣,斗笠遮住大半张脸,带着惊慌畏惧向那边喊道:“贵人见谅!我这便走,这便走。”
正要驱使骡子迈过城门,侧方递过来一叠黑色方布,那马车的车夫歉意对她笑了笑:“姑娘,方才不好意思啊,这是我家主人给你的,赔罪赔罪。”
宋萝惶恐万分地道了谢,接过黑色方布展开,是一件泛着香气的油衣,当真是雪中送炭,她草草套上,赶着骡子出城。
到底还是没忍住,抬起斗笠,回头看了一眼,金色马车停在原地,窗处的帘子半掀,只见漆黑。
察觉到里头望过来的视线,她瞬时压下斗笠,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去,驱车拐上官道。
那视线很凉,带着隐隐的审视。
“姑娘的蓑衣散了,刘万寒帮你捡起来,你却迟迟未穿,想必是蓑衣内里也湿了,我在车上恰好看到,便送了姑娘一件油衣。”沈洵舟半带了笑,盯着宋萝眼睛里逐渐荡起的水意,“不记得了?”
这个姿势,更近了,纤长的睫毛几乎拂在她脸颊上。
他语气很是温柔,桃花眼无辜似水,手上动作却堪称冷漠,紧紧扣住她,不让她后退分毫。
宋萝的心提起来,沈洵舟在观察她的神情。传闻他只用了三年,便从一个无籍小吏,跃升丞相之位。
伴君身侧,察言观色之深,难以预测。
“记得......原来那日是大人,多谢您。”宋萝眸底盈出一点湿润,下睫软软塌下去,带着鼻音,栗色的瞳上移。
林赫站在沈洵舟身后,两把刀已被规规矩矩收好,放回腰间。
她面上恍然大悟,有些吃惊:“那......那个卫守就是林捕头大人所说的刘万寒啊,我只每次出城时与他眼熟几次,确是识得他。”
宋萝并没有说慌。明面上她与刘万寒的交集,仅在城门口递上银钱,甚至连话都很少说,无论从哪里查起,都不会有人想到他们认识。
刘万寒与她都是那位大人培养的棋子,少时曾一起在府中训练,她身手不好,也不敢杀人,握剑的手总颤,刘万寒见了,便主动提出教她。
那段时间她很感激他。后来他们被派往各地,再未见过。直到半月前,她来到长安,执行自己的任务,方才见了这三年的第一面。
将那日场景仔细回忆一遍,确认并无可疑之处,宋萝心下稍安。
沈洵舟垂下睫,漆黑眼瞳映出她的脸,他面上的轻笑收了,因皮肤白,像是一尊向下看的白玉菩萨。
他给出第一个信息:“刘万寒与燕国细作勾结,如今已进了地牢。”
宋萝彻底放了心。以沈洵舟心狠手辣的性子,刘万寒应是还未供出她,否则沈洵舟会直接把她也抓进牢。
她立即惶恐:“我同他连话也没说过,不算识得,大人明察。”
沈洵舟看着宋萝面上浮起的慌张,十分真实,甚至指尖触到的那片皮肤,微微发起颤 。他轻飘飘说完第二句话:“说谎,刘万寒分明与你相识,而且,他喜欢你。”
这个距离,任何神情都无所遁形,几乎是话音刚落,宋萝闭上眼。
沈洵舟看见她不断抖动的睫毛,一小截苍白的下巴,绷得很紧的肩颈,一片雪色延伸至青色襦裙内。
耳边双髻上的红色发带是她身上唯一的血色,青砂裙带蹭过他的衣袍下摆。
此时宋萝闭上眼,他才终于看清她的长相。
是一张明媚的少女面孔,五官不算清丽,带了点浓丽,称得上一句娇俏,与长安那些美人相比,却是遥遥逊色。
长眉微弯,像是山水画中一抹淡笔,不稀奇,没神韵,看过就忘的寻常长相。
大概是没睡好,眼皮有些发青,浓黑的睫毛犹如一道长线。
只是一瞬,那双眼睛便睁开了,沈洵舟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在她眼底,忽然想起前日。
明明听起来快要哭了,眼睛里却毫无泪光,更无畏惧之色,沉静得像一颗香樟树。
她方才闭了眼,沈洵舟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收回手,慢慢直起身来,影子罩成一团。
“你知道他喜欢你。”判断显而易见,他抽出一条丝帕,垂下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仔细擦净指尖,擦完仍觉不够,又将整个手拭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