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半晌无人动的餐食,她心中涌起浪费粮食的谴责。前一日裴勋也没吃送来的东西。
“裴大人,您若不吃,可否给我?我没吃饱。”
清亮的声音荡开,裴勋侧眸看去。宋萝扒着门栏,苍白的脸颊映着火光,满目诚恳,把“给我吃吧”写在脸上。
裴勋走向门口,抓起两个馒头,向宋萝靠近。
他掰了一半馒头递过来:“吃。”
半块馒头很快进了她嘴里,裴勋又掰开一半递给她。两个完好的馒头被掰成两个半块,攥在他手里。
宋萝咬了一小口,脸颊鼓起。裴勋盯着她吃完,等了一会,又见她回去喝完了那碗粥,开始捡地上的稻草。稻草在她怀里堆成一小摞。
裴勋将半个馒头递至嘴边,缓慢地吃。馒头又冷又硬,像是面粉加了水又干掉,在咀嚼一团面碴子。心想:她为什么吃得那么香?
嚼了几口,胸前的伤口发起疼。他不肯写供词,昨日受刑了,打的不轻,几鞭让他整晚都没睡好。他从来都没进过地牢,想起始作俑者,脸色更难看了。
他躺回去吃馒头。
宋萝捡完稻草,仔细铺好床,见裴勋没在看她,吐出嘴里的字条。方才藏在粥底,墨迹却很清晰,只有一行字。
“画三日押。
夭逐明月。
月喜青竹。”
是崔珉给她的任务。
前一句是让她三天内让裴勋招供画押,后一句中的“夭”应当指的李夭夭,宫中那位燕国质子正叫姬如月。
李夭夭喜欢姬如月,裴勋定的那对青竹海棠绣帕,原来是他给别人做的嫁衣。
宋萝碾碎字条,方才吃的馒头向上涌,喉间泛酸。
崔珉能在金吾卫给她传字条,也能在给裴勋的吃食里下药。馒头里放了黄粱草,可令人失神智,如堕幻梦,量多了,还能至人假死。
傍晚狱卒送来馒头。裴勋给宋萝掰了小半,见她吃了,才送入自己口中。夜间,宋萝手指敲着墙,哼起一首歌。
“你乱叫什么?”白日裴勋又受了次刑,疼得睡不着,听见这声犹如女鬼飘在耳边,心头火起。
入夜灯火未熄,照亮宋萝半张脸,她直勾勾地望过来:“见大人睡不着,唱首歌助您入眠。”
裴勋噎了噎,还没说话,宋萝再次唱起来。这歌声凄凉哀婉,饱含情思,倒真让他分走了注意,伤口也变得不那么疼了。
“这是什么歌?”裴勋神思恍惚,听她唱罢,不由问道。
宋萝说:“这是一首情歌,本是一位男子所唱。他原本与自己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被父亲将两人强行分离,他饱受相思之苦,想冲破阻碍与青梅在一起,可惜那位女子已然认命,将这情嫁接给了另一位男子。”
裴勋不知想到什么,冷笑:“如此轻易便爱上别人,此情不坚。”
宋萝点头:“那男子也这么想,便作了这首歌,祝青梅与她爱上的别人,白首好合。”
裴勋不说话了。片刻后,他起身走到桌前,拿起笔写了一会,将纸折好,靠近门栏:“你过来。”
宋萝从床上翻下,一张叠好的宣纸递过来。
裴勋冷盯着她,跳跃的火光打亮他半边身体,衣裳破碎,被血染透。血腥气与墨的鱼腥味混杂,那张纸也浸了血迹。
“帮我藏好,若我死了,交给裴珏。”裴勋曾与虎谋皮,与蝼蚁合作还是第一次,眼里浮起冷嘲,“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我死了,我大哥绝不会放过你,这张纸就是你唯一的活路。”
宋萝手里拿着携有证词的纸,清亮的眸子直视过去:“我若是谁的人,怎么会和大人一起被关在这里?还请您信我。”
裴勋扯了扯嘴角,没再应声。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去躺着了。金吾卫下手真不留情,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但即便死,他也不会认这栽赃之罪。
接下来几日狱卒送来的仍旧是馒头,依旧是宋萝吃一小半,裴勋再吃剩下的一半。他每日受刑,连喘气都很困难,将半个馒头塞进腹中。濒死之际,他却想活着。
要撑到大哥回来。
半夜。不知第几次被梦惊醒,裴勋眼瞳涣散,听到了歌声,他转过头,有名少女坐在床上唱歌。
“我怎么会在这?”裴勋脑袋疼得厉害,眼前发花。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大人忘了吗?您是被冤枉进地牢的。”
零碎的记忆从脑中掠过,裴勋想了起来,自己确实是被冤枉的,可是被冤枉什么事却记不清了。他转过眼,看到桌上的笔墨,反应过来这是证词。
少女又说道:“大人要写一份证明清白的证词吗?您定的是海棠花绣帕,是要送与公主的。”
这话语好熟悉。裴勋想起了那海棠花绣帕,一张青竹一张海棠,李夭夭喜欢海棠,姬如月喜欢青竹。他送出去,是为了心上人能讨她心上人的喜欢。
他定的是海棠花绣帕。这是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裴勋晃了晃混沌的脑袋,提起笔,写下证词。落下最后一笔,仿若气力耗尽,他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垂落的手指压在纸上,留下红彤彤的手印。
宋萝冷眼望着他倒在地,心中松了口气。
*
明月高悬,黑寂的宅院中点亮了一盏琉璃灯。
石井爬满青苔,旁边放着只木桶,几步外两把破旧的藤椅摆在房门口,沐浴着暖黄的亮光。仅是一盏灯,就将这狭小宅院照得分毫毕现。
如玉指节握着灯柄,往上提了提。
韩纪书瞪大眼,嘴边胡须扬起,抖了半晌,却没说出话。他全然不似春宴上的模样,风尘仆仆,像是在街边流浪了好几天。
沈洵舟眼眸漆黑,在眼底罩了层极浅的暖黄。被那药折磨得几夜没睡,他面上却不见疲色,反而在光下呈出朦胧的玉泽。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满身寒意,眼尾冻得微红:“老师,您的那个宝贝学生,如今在我府上。”
韩纪书微惊,转而明白过来他已经查出一切,焦急道:“你把他怎么样了?!”
“您不问问我怎么样了吗?”沈洵舟垂下眼,缓慢走过去。他眸色水润,浮起一点执着的恨意。
不过一日,便查出真相。
春闱考生卢寂原本中了三甲,被人顶替,无处伸冤,寻上了韩纪书。
只是这点小事。沈洵舟抿起唇,“您与谁做了交易,为何不直接来找我,我也能帮您。”
韩纪书避开他的目光。这样的眼神总让他回想起还在学堂时,沈洵舟遇到不顺就向他告状。这孩子前半生太顺,被宠着长大,一点委屈也受不了。
不高兴便抿唇,小习惯也没变。
“事已至此,老夫无力相辩,随你处置吧。”韩纪书叹气。
沈洵舟心中很恨。当初护他的老师,如今却因另一个学生来害他。他冷不丁问:“老师也给卢寂编过草帽吗?”
韩纪书怔了下:“什么?”
沈洵舟笑起来,手中灯盏微晃:“学生怎敢处置老师,我今日来,是带您与卢寂相聚的。”
“您一句不答,我便砍卢寂一根手指头,您应知晓,手指残缺对学子的影响吧?”
韩纪书看见被五花大绑的卢寂,吸了一口凉气。布堵住卢寂的嘴,两行清泪流下,十分狼狈。
暖室灯火通明。
沈洵舟笑吟吟的,白皙的脸在烛火跳动下犹如鬼面:“老师,您与哪位大人做的交易,给我下药?”
“你!”韩纪书怒目圆睁,指着他,“奸臣!你读的圣贤书都被狗吃了吗?”
“没被狗吃,还在这里装着呢。”沈洵舟点点脑袋。
他这副模样更是让韩纪书心火上涌,当初帮他,是为了让他当个好臣子,而非奸佞。怒道:“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母?!”
沈洵舟面上的笑收了,抿住唇。漆黑眼眸看着他,“待我死后,黄泉路上,不孝子自会向他们领罪。”
仿若真应了这句话,他骤然咳起来,以掌掩口。撕心裂肺咳了阵,他勉强止住,垂眼看向手心,赫然一团血迹。
沈洵舟闭上了眼。
韩纪书愕然,身旁站着的少年如风似地掠过去,稳稳扶住沈洵舟倒下的身躯,喊道:
“芸娘!快请大夫,大人又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