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
目带期盼与怨恨的书生跪在人前,不肯走。一双眸子猩红,手掌捏拳:“崔大人!老师就是为沈洵舟所杀!我亲眼所见,并非是假!”
崔珉放下手中茶盏,弯唇,颊边现出酒窝。仁善道:“本官理解你如今愤恨,也的确听闻沈相手段残酷。”
卢寂眉间一松,却是浓浓疑惑浮上来:“那您为何……”
青年同样的书生面温润,红色官袍衬得他身形如松,从堂上走下来,弯下腰俯视他,笑眼弯弯。
“韩先生的尸身本官已验过,喉间剑伤从下至上斜入,由此可见并非是故意杀人,而是他意外撞剑而死。”
崔珉拍拍他的肩,语调安慰,“本官总不能因你一面之词便抓了沈相,办案要讲证据的,是不是?”
日光照入公堂,卢寂落在地上的影子拉长,随他动作抖动扭曲,犹如狂风下的树影。他眼中神色骤变,竟不顾官高民卑,伸手用力推倒了崔珉。
“我呸!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做官的,官官相护!连杀人之罪都可以庇护!一群狗官!”卢寂指着他,冷笑,“我要告到陛下面前!让陛下看看这官场早已被像你们这样的蠹虫腐透!”
话未说完,剑锋已横至他脖间。捕快们上前制住他,卢寂瞬时被压趴地面,梗起脖子,猩红的眼怒视。
崔珉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沾染的灰尘,挥退捕快,笑眼微冷,颊边的酒窝收了:“念你爱师心切,便不治你罪了,下次若敢再扰公堂秩序,定不轻饶。”
他点了一旁的捕快:“李捕快,劳烦你代本官送他出去,再带人将韩先生的尸身葬回,这次惊扰韩先生安息,你多买些纸钱,请平安寺的法师做场法事,银子从我账上支。”
李捕快得令,拽住卢寂往外拖。卢寂挣扎起来,似是不甘,正要怒喊。李捕快一把塞住他的嘴,将他甩在衙门外:“咱大人心肠忒好,不与你这书生计较,你呀就别自己找死了。”
李捕快嘟嘟囔囔:“还说自己敬师爱师呢,把自己老师的坟还给扒了。”
听见这话,卢寂脸色煞白,如游魂一般,跌跌撞撞跑了。
黄昏时,响起一道震耳的钟声。鸣冤钟响了,金色的锣面一半染血,一半映出层层包围的百姓,窃窃私语声连绵。
钟声余韵散开。
崔珉执笔的动作顿了下,墨凝成一个小点,落在宣纸上晕开。怀中的少女张开唇,露出只剩一半的舌头,她“啊”了两声,呆呆笑,忽然抢过笔,在纸上画起来。
管家推门而入,灰瘦的脸浮起笑意:“如大人所料,卢寂撞了。已按您吩咐将此事传开了。”
“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卢寂那种贪权又懦弱的人,居然真以死志去撞鸣冤钟。”
“是啊,人心是这世上最好算,也是最难算的东西,我也只是赌一赌。你去多盯着些。”崔珉以帕蹭掉指间的墨痕,正要直起身,怀中少女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崔珉低下头,先是在这张与宋萝相似的脸上停了片刻,下移看到少女指给他的字。
宣纸布满乱画的横条竖条,都是未成型的字,她指尖所落的两个字还算能看,歪歪扭扭,是“姐夫”二字。
崔珉盯着它看,感觉有人在戳自己的脸颊,回过神,捉住她的手指,意识到自己又笑了。她和她姐姐一样,喜欢戳酒窝。
他喂了块绿豆糕过去,摸摸她的脑袋:“好幼妹,下次你姐姐回来,多写些与她看。”
姜幼嚼着糕,懵懂地点点头,又呵呵笑起来。
……
“大人要去汴州?”
宋萝揉了揉刚跪着的膝盖,没忍住惊讶,小声又大胆地问:“您得罪陛下了?怎么从丞相贬为长史了呀?”
沈洵舟一双漆黑眼眸睨她,脸色阴沉,盯了她片刻,殷红唇边忽然绽起笑,语调阴森:“怎么,你嫌弃官小了?”
宋萝被盯得后脊发凉,仰起脑袋,却是不怕:“大人那晚说要同我成亲,宋娘可是记在心里了,自然得关心些大人呀。”
听到她提起那晚,沈洵舟面色滞了滞,眸色更冷。他心情不好,语气便如寒冰往外滚:“你耳朵坏了?圣旨也敢不听,当心李公公把你抓去乱棍打死。”
宫中的酷刑,比衙门和金吾卫有过之而不及。见她脸色白了,身子瑟缩了些,沈洵舟挑眉,心想:这就怕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次次耍他。
“收拾东西去。”他眉间不耐。
此去汴州路远,危险重重。若非腹中蛊虫,他根本就不会将此女带在身边。若要解蛊,只能交.合。
想着想着,心中又涌上恼意,怎么会有这般不讲道理的蛊?
宋萝没动。碧色裙摆吹得飘起,在日光下闪着如海上贝类一样的色泽。沈洵舟的眸光也晃了晃,再抬起眼,撞见少女盈盈的笑意。
她小心翼翼又天真地乞求道:“芸娘不在,若我走了,沈府没人看家呀,大人不如让我留下来看家吧?”
沈洵舟还未说什么,宋萝看透他眸中意味,“啪”一声抱上了旁边的柱子,一副死也不走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