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如烟入东宫那日,天色晴得近乎灼目。
巳正迎亲,午后入门,凤冠霞帔、仪从齐备,铺张未减——只是少了皇后册命,也不立中宫主母,便注定她这一场风光,只是“侧妃入府”。
她知道这是极大的体面,谢皇后新丧不过月余,东宫尚未除服,宫中竟仍为她张灯设礼、遣内使主持,足见太子府仍将她放在明面上。
可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被填入空位的人。
她坐在偏殿的喜榻上,头发沉重,衣衫紧束,一双绣花鞋脱在脚边,蜷着脚趾不敢乱动,生怕哪一条礼规走错了,便要被人挑出话来。
可直到子时,那张榻前仍无人来。
喜烛已燃尽一截,宫女来换新烛,说话极小声,只一句:“殿下今夜宿在书阁。”
她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神色。喜怒?羞惭?懊悔?或是沉稳自矜?
应如烟只是静静点了点头,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弧。
“知道了。”
*
她不是个安分的女子。
不是说她放肆张扬,而是她从小便知道如何争、何时争、该争什么。
祖母早年丧子,独留太傅一脉,望孙若渴,可惜膝下两个孙女,一个是正妻所出,一个是妾女所生,终究都不合意。
应如是从小就是天之骄女,祖母赏识,却并不亲近。应如烟反倒更得自在些——她聪明,最会看人眼色,太傅不常在家,姨娘们后宅相斗,她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少学来了一些,虽然有时候显得有些骄纵跋扈,但也还算有规矩。
她明白,嫡庶之别一时难破,那便从旁枝偷进;她也明白,规矩是束人的锁,锁不住的便是活计。
她能在一屋子女子中得一席之地,靠的不是爹的宠、不是祖母的爱,而是自己这双眼睛和一副不急不躁的骨头。
她从未是那种愿意站在角落里的女孩。
她嫁进东宫,也从未打算安分。
她想过,会有争。
哪怕不是妃嫔争宠那种显眼的夺目,也总该有些风起波涌——苏箴言是太子正妃,应家旧人,姿容不俗,仪态端凝。自己不过一个仓促入府的侧妃,不讨嫌已经万幸。
她早早做足准备。书信、嫁妆、份例,皆按宫规之上准备妥当,甚至连太子侍读院旧故都悄然送了一份薄礼,只待入宫后稳住脚步。
可她没想到,苏箴言见她时,竟是那般温和。
第一面,她正立于殿前阶下,尚未来得及行礼,苏箴言便微笑着从内廊行出,亲自扶了她一把。
“妹妹远来,风尘仆仆,先入座歇着。”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站错了位。
苏箴言平稳如水,礼数得体,掌内帕子不移,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
不是接纳,不是警惕,不是算计,也不是笼络——是那种极深的、不动如山的温柔。
如一个早已知道你不会构成威胁的人,对你微笑一笑,便足以安天下。
*
她回到偏殿后,整夜未眠。
风过帘栊,扇下铜铃轻响,她倚在榻边,看着那帘子晃来晃去,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的失落。
她本以为,东宫是战场。
是她从太傅府中杀出来、争出来、挣出来的一方高位。她筹谋许久,自问并不差,不才不貌不礼不德皆有分寸,来这里是要拿东西的。
可现在——没有敌人。
苏箴言不争,太子不看,宫人只守礼,连太傅府来的几封信也寥寥数语,“愿女安于宫内,不负太子之恩”便再无后话。
她像一个临时上场的替补,被推入棋局,却发现这棋盘早就收了局,连看台都无人。
她坐得笔直,唇角不动,指节却一寸寸收紧。
她不是安分的。
可这座东宫,根本不给她不安分的机会。
*
入府的第七日,礼部送来早先拟好的册文草案。
她循例翻看了一眼,本不过是些礼数、制封、册拜的旧文,可翻到中段,却忽地顿住了。
其中一段原文尚未删改:“本拟以应郡主入主东宫,喜迎太傅嫡女,联两姓之望。”其后才以小注圈去,加批:“改为应大人次女,侧妃礼。”
笔迹瘦硬,钤印犹湿,尚未送至档案房封存。
她指腹按在那行字上,像是忽然间明白了太子一开始为何迟迟不肯迎亲,为何冷淡克制,为何对她从未多看一眼。
不是她做得不够,不是她身份不配,更不是她生性难驯。
——只是因为,她不是那个人。
她不是应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