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不动,只向芷香略使一眼色。
这一刻,她便明白了。
——皇帝未见她,反倒是德妃亲自传唤。
*
长乐宫。
顾家之女当年随圣上入宫时不过十四岁,如今已贵为德妃二十载。谢皇后在时,她始终安静守位,不争不抢,待谢皇后亡故,圣心浮动,三皇子得宠,她才步步收拢旧权,悄无声息间站到了风口浪尖。
而她的宫殿,也如她本人一般:安静、素净、没有破绽。
应如是步入殿中时,掌灯人已将各处灯火点起,屋内香气极淡,似有若无,细闻之下才发觉是一种调过的熏龙脑,带着极低的凉意,能令人慢慢平静心绪,却并非令人松懈,而是恰好让人防御全失。
她低头向殿上人行礼:“见过德妃娘娘。”
德妃今日着浅色宫裙,头发收束极紧,面上并无脂粉,神情看起来端肃温和,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审视。她坐在锦缎软垫上,身后一整面描金落地屏风,风一吹,隐隐有回声。
她微笑着,语气极亲切:“如是来了,这许多年了,你终于肯来宫里坐坐。”
这语气像一位长辈,也像谢皇后不在后对晚辈的延续关照,外人听来只会觉德妃慈和待人,毫无恶意。
应如是温和还礼:“臣女久居府中,确实少入宫闱,今日贸然打扰,还请娘娘见谅。”
德妃笑着点点头:“无妨。你既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又是先皇后亲眷,来一趟宫中,自然是应当的。只不知,今日这入宫,是为求医问疾,还是……另有要事?”
话锋极轻,却试探分明。
应如是面不改色,只道:“前些日子听闻圣上偶感风寒,臣女忧心,便想入宫奉一帖药案,不巧又碰上三日前沈郎君偶感风热,臣女日夜照料,今日方才抽得空来。”
“至于见驾之事,不过是情急之念,臣女原也知规矩,若圣上安歇,自不敢叨扰。”
她说得极得体,一字不虚,却字字避实击虚,把“心急入宫”“求见圣上”的缘由全盖在“沈郎君病重”与“谢皇后旧恩”之下,任你如何解读都合情合理,但又一句正题都未提。
德妃目光微敛,手指轻轻拨了拨腕上珠链。
她当然不信。
应如是今日突然入宫,是想做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也知道,沈家旧案如今正有人试图翻起,太子刚废,三皇子正当上势,若这时候有人试图将沈家的冤重新拎上来,无论真假,哪怕是模糊的疑点,也可能引起圣上反复迟疑。
她今日之意,便是拦这一步。
但她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不是轻易能被吓住的。
?
“沈郎君近来可好?”德妃开口,仿佛随意问道。
应如是含笑答道:“病情偶有反复,已退烧,精神略疲,尚能稳住。”
“他如今年纪轻轻,便得了如此怪病,可惜了。”德妃叹息一声,“皇上有时提起旧日宗室子弟,也念到他……当年也是天之骄子……只是……他若身体还康健……”
应如是一瞬不动声色,只道:“他不愿为官。”
德妃似不意外,忽又转道:“听说你与他走得很近——你若念旧,日后在朝中稍作斡旋,或许还能替他留些余地。”
她语气温婉,句句含情,却步步诱引,仿佛是在说“若你愿妥协,我便给你些筹码”。
应如是静静看着她。
良久,她才轻声道:“娘娘说笑了。臣女不过一介医者,何来斡旋之力?”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德妃终于敛起笑意,缓缓起身,背着光,一步步向她走来,裙裾拖地无声。
她走近,垂眸看她,语气仍轻,却低了一分:
“如是,你如今是郡主,又是太傅之女,谢皇后又将你视若己出——你若愿安安分分,宫里自有你的立足之地。可你若想走错一步,哪怕只是情急一念,也容易踏错。”
“宫中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这话说得不重,却冷得像薄雪。
应如是望着她,语气不急不缓:
“臣女知宫中不讲道理,但谢皇后教臣女讲理。谢皇后在时,宫里也不讲道理,可她替陛下,替皇室,留住过几分分寸。”
“她走后,臣女也还记得这一点。”
这当然是瞎掰,她和谢皇后只有几面之缘,何来记得曾经那些事呢。
德妃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一笑。
“你比谢姐姐还难缠。”
她语气仍是温和,转身回坐,手指轻抚裙侧,道:“既如此,你便在这宫中歇一夜吧。圣上今日确实未醒,你若执意求见,也须明日。”
话中不容拒绝。
应如是垂眸:“谨遵娘娘安排。”
她知道,今晚她被暂时留在了这座宫里——被拦下了。
不是被软禁,却也绝无可能再去求见圣上。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手中这封证据,不泄一字。
哪怕这一夜,再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