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有风。
帷帐低垂,药香在半晌未散的热气中沉成一团,连窗纸上的光都像褪了色的墨痕。
沈行之醒着。
他睁着眼,目光沉沉地望着天顶,仿佛天花板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那眼神太静,静得不像是注视,而像是彻底放弃了“看”的动作。眼珠不转,瞳仁不动,连眼皮都只是机械地偶尔眨一下。
应如是坐在他床边,许久没有说话。
她手中还握着一块热帕,原打算为他擦脸,但抬到半途就顿住了。她垂着头,只听得见自己呼吸中一丝一缕的哽意。
她不是没准备过。
不是没想过这一刻——当他醒来,当他发现腿没了,她该怎么说,她该怎么安抚。她甚至写了草稿,拟了话术。
可真正面对他睁开的眼睛时,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太瘦了。
那是一种掏空式的瘦——骨架撑着皮,血色淡到唇边也看不出红。被子之下,是平坦的褥面。他如今只剩上半身还能抬起,躯体以下全然没有动静。
他什么都没说,当然也说不了。
可他也没有表现出“惊讶”或者“痛”,没有一点挣扎、疑惑、恼怒,甚至连呼吸也没有紊乱。
他什么都知道了。
这一切,都像是他心里早已清楚的答案——只是到了这一刻,再次被“身体”印证时,他反而更沉了。
应如是突然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去。
“我……”
她轻声开口,可那声音哑得仿佛一捧干灰。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自己不是狠心,也不是忘恩,更不是冷血。
她甚至想抓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怕你死,我不敢赌。
可她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眼泪倏地落在自己裙上,洇出一点阴影。
她不是没哭过。这几天来,她为他忙前忙后,熬药、换绷带、配香、查账,甚至连灌肠都亲自来。她以为她早已习惯照顾病人的生活。
但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不是哭“失去的腿”,也不是哭他这一身病,而是哭他连死都不不能做到。
沈行之闭着眼,像是倦极了。可眼角那一点湿意却悄悄浮了出来,沿着鬓角滑入发中,整张脸仍是一动不动。
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极轻的动作,连带着被褥一起拢住,再一寸一寸地扶进自己怀里。
他的身体几乎没有重量。
他身量本不小,可被她抱起来时却轻得像一具折翼的鸟——不,是羽毛沾湿了水,连挣扎都省了,整个人瘫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配合。只是任由她把他搂进怀中,头靠着她的肩,眼珠缓慢地转了一下,又垂下去。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
像哄一个孩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是想“安慰”他,她只是……想让他感受到自己还在,想用这种最本能的方式告诉他:
——你不是一个人。
她低头,把脸埋在他颈侧。
“你要不想活了……我也不怪你。”她声音轻轻哽住,“我知道这事多难受……谁都受不了。”
“可你要不想活了……沈家的冤,谁来喊?”
“你要死了,他们就真的赢了。”
她说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肩头,很快湿了那一片褥巾。
沈行之没有回应,但那一瞬,她明显感觉到他后背肌肉极轻地抽了一下。
那不是动——他已经动不了了。
那是一种被压垮的情绪在身体里翻了个身。
沈行之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慢慢地、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应如是才发现,他的眼睫早已湿了。
不是突兀地哭出来,也不是哽咽失声。只是那种悄无声息的濡湿,一滴一滴,从那双被风雨吹干的眼里落下来,极缓,极轻。
他的脸太瘦了,瘦得像骨头上覆着一层纸。
面颊处的肌肉几乎已经无法动弹,就连眉头,也只是极细微地抽了一下,就像风拂过一池死水,泛起一丝漪涟,便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