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体弱而已。”云烟坐下来。
谢锦舟眉间蹙起川字纹,明显能看出他眼里的关忧:“大夫如何说?”
“生来就如此,胎里带的弱症,药石罔效,便是神医也治不了。”
谢锦舟默然,整衣冠深施一礼:“云姑娘,昨日多谢相救。”
“不必。”云烟忽而想起什么群,“该吃饭了罢?谢公子可愿同席?”
谢锦舟倒是想留下,只是若继续待在她面前,他恐怕真要燃烧成一滩灰烬。他顶着发烫的脸,道:“家中还有事,便不再叨扰了。”
谢锦舟离去后,云娘赶紧去看他带来的那几箱子谢礼。启箱视之,金银珠玉盈目。
“这小公子,出手真真阔绰。”云娘咋舌。箱笼里金玉琳琅,这些个黄白之物,够她们母女嚼用两辈子。
云娘拿起箱子里的一块红玉。这玉成色极好,一瞧便是上等货色。她捻着赤玉对光细瞧,玉髓里似游着血丝般的纹路。
“烟烟,来,你戴上这镯子,定然好看。”她把镯子给云烟戴上。
将红玉镯套上女儿手腕,赤玉映雪肌,艳色惊心,真真光润悦目。云娘拊掌:“我就说肯定好看。”
云烟漫不经心拂过镯身,径自移步用饭去。
傍晚。谢锦舟派人给云烟送来了上品参药等等补药。抚着百年人参,云娘道:“这小公子,真真是有心了。”
念及谢锦舟见着云烟两次,脸都通红一片,云娘心思转了转。若是云烟能嫁给谢锦舟……
凭云烟这般样貌,恐怕嫁谁,谁都愿意娶。云娘是很自信的。自己女儿跟个天仙似的,不,纵是九天玄女临凡,怕也难比烟儿三分颜色。
这般倾世绝色,谁不喜欢?她还觉着谁都配不上她女儿。
与云烟相比,其他人都是俗物!在她看来,云烟愿意嫁给谁,那便是谁的恩赐。只是,原本的贱籍出身到底是有些拖累了云烟。一想到此,云娘就痛得心肝欲碎,心口似被天山寒冰洞穿。
“阿娘,怎么了?”注意到云娘抚胸,似乎极难受,云烟问道。
“没事。”云娘强笑。
云烟回卧房,写下一封帖子,让春鸢交到谢锦舟的住处。
林员外府中,谢锦舟收到帖子,打开一看,漆黑的眼睛亮起来。
云烟在帖子里谢过他送的神药补品,为谢他,特邀他明日去清风楼吃茶。
他捏着请帖,视线在字上逡巡。她的字是簪花小楷,字体雅致中带着一丝仙气。清逸出尘,字如其人。
真好看。她的字,真好看。
看着看着,他脸颊又浮现出两团红晕。
这一晚,谢锦舟夤夜辗转,晨起对镜自照,眼下泛着青影,气色很差。这般模样怎见云烟?她会不会嫌他难看?
为养气色,他立刻倒头继续睡。睡前命令仆人,不要打搅他,午时再唤醒他。
仆人:“?”
公子今日怎么回事?公子素日里最是勤学刻苦,从不睡懒觉。今日居然???
日头高升,已至午时。公子还未醒。仆人忙去唤他。
谢锦舟醒来在次对镜子照。睡了一觉,气色果然好了许多。
云烟邀他下午未时吃茶。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个半时辰。日晷影移,谢锦舟对镜更衣已足足二十次。
挑来挑去,竟花费了将近一个多时辰,还未挑好衣裳。他换上一紫衣,问仆人:“可还行?”
“行,可太行了,公子玉树临风,穿什么都好看!便是披麻袋也似谪仙临凡!”仆人已经有些麻木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啊,公子都挑了一个多时辰的衣裳了,怎的还没挑到自己满意的?
公子容貌俊美,明明如何打扮都好看,本不必如此浪费时间挑剔!
眼瞧着约定的时辰将至,虽仍不满意,谢锦舟还是将就着择了一身紫白锦袍。
及至清风楼。云烟已候雅间茶楼包厢里。
云烟半靠茶案,指节叩着杯沿,青瓷纹路在白玉似的指尖蜿蜒。
热茶雾气攀上她眉骨,黛色双蛾隐在热雾里,独那额间朱砂痣破雾而出,却在朦胧热雾里愈发浓烈,如若雪地里碾碎了的红珊瑚,艳得惊心。
氤氲茶雾绕着她素罗衣打转儿,在她身边,热雾衬似乎变成了仙气。仙气缭绕中,她微微偏头,看向谢锦舟。
少年郎君面庞霎时红透。
云烟:“公子很爱脸红。”
此言如投石入波,谢锦舟面上红潮更甚。见她一直看着他的脸,他害羞地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云烟轻笑:“过来,坐。”
他捂着脸,在她对面坐下:“多、多谢姑娘邀我来吃茶。”
云烟歪头打量他。十五岁的小少年,纯情到这般容易害羞。
云烟:“公子要这般捂面到几时?”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挪开手掌。偷看她一眼,便低下头。
他脸烫发红,似三伏天裹着貂裘烤炭火。
忽有暗影覆顶,谢锦舟未及反应,便觉冰凉液体自头顶倾泻而下。
是凉茶。
云烟站在他身前,将一杯凉茶从他头顶倒下来,浇了他满头满脸。
谢锦舟愕然抬首:“你……”
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睫毛流淌着茶水。水珠簌簌而落,映着窗外天光,竟似鲛人泣珠。
“你似乎很热,我助你凉快凉快。”她轻轻道。
她这孟浪行为,是很冒犯无礼的。偏她看起来,并未有半分不觉得自己不对,反而很是理所当然。
若是别人对他作出此番行为,谢锦舟早一巴掌拍过去。而云烟对他如此,他却舍不得责怪她,连半句重话也吐不出。
云烟接着道:“不过,就算你不热,这茶也是要浇的。”她又端起一杯茶,浇到他头上。
凉沁沁的茶水,从他头顶淌落,将他眉眼浸染得湿漉漉,亮晶晶。
她笑着歪头,发间环翠清脆地响,嗓音透着几分粘稠的阴湿气:“真似个出水芙蓉。小书生,你还是这样最好看。”
她的眼里,噙着三分邪气,七分顽劣。
她看起来是弱质纤纤,楚楚堪怜的弱女子,却如此放肆,大胆,出格。
倒像株食人花,将礼法纲常、规矩体统尽数嚼碎吞入腹中,在腐土里开出妖异森然的红。
鲜活阴湿的荒诞感,癫狂诡艳的吞噬感,在她身上开出层层叠叠的花瓣来。
这种荒诞与吞噬感,恍若变成了粘稠的实质,如深渊沼泽,一点一点将谢锦舟的灵魂拖拽,淹没。
他的灵魂越是挣扎,越陷进这荒诞感与吞噬感熬成的艳汤。
原该生气的谢锦舟,竟生不出半分愠色。只觉这样的她,比之循规蹈矩,乖巧柔弱,低眉顺眼的闺阁女子,更教人神魂颠倒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