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目的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高德全忽见前方正是寒霜轩。见澹临驻足轩前,高德全心下立时雪亮:陛下这哪是随意走走,分明是专程至此,欲见云小主一面!
高德全忙不迭给澹临递台阶:“陛下想是走得乏了,不若至云小主殿中稍歇片刻?”
澹临颔首。
“皇上驾到!”
云烟并未出迎,兀自伏案习字。直至澹临行至案前,她亦未曾抬首一顾。
澹临目光落于云烟身上。她大抵是才沐过发,三千青丝犹带微湿,披散身后。一袭朱红罗裙宽曳于地,宛如一朵红花,从上自下盛开,迤逦铺展至地面。
发梢微湿,罗裙红艳,此刻的她,恰似一朵凝着晨露的娇艳红花,潋滟生姿,楚楚动人。
云烟书罢一纸,轻吹墨迹,置于案侧,复展新笺。澹临目光移向那已写就之字。
澹临视线于字迹间流连片刻:“喜欢簪花小楷?”
云烟未答,默然运笔。澹临取过她所书字纸,细观其笔意。复又抬眼看她。
她静坐习字,敛去一身锋芒,格外温婉娴静。然此刻温婉如水的她,笔下之字却透出桀骜本性,字字如藏锋锐。
云烟抬睫,将新写好的字递与澹临:“送你。”
澹临微感意外。方才他入内,她一直未予理会,此刻却和颜悦色赠他一幅字。
他看向手中纸笺:“此乃你所作之词?”
“嗯。”
澹临未言。此词……写得实是欠佳。她书法带颇佳,词才竟如此粗陋。
云烟:“念来听听。”
澹临:“卧似隔初升,意透达初升。遥闻卧似水,意透达春绿。岸似绿,岸似透绿,岸似透春绿。”
听他念完,云烟弯起眼角,笑起来。
她这一笑,令满室生辉。澹临视线凝于她笑靥之上:“笑什么?”
“笑你念得真好。”云烟侧身,“凝翠,传晚膳。”
“是,小主。”
澹临未走,留此共进晚膳。
白饭一盆,杂粮粥一盅,炖肉一碟,白菜炖豆腐一钵,炒笋丝一盘,蛋花汤一盆。此乃今日采女份例之晚膳。
瞧着案上粗简膳食,澹临蹙眉:“就这些?”
云烟也不管他,自顾用膳。
澹临侧首,命凝翠传膳,将云烟素喜之晚膳尽数呈上,更添滋补之燕窝、鱼翅、鹿筋等物。
澹临见云烟轻轻和鱼豆腐汤,默然半晌,道:“往后要吃什么,直接与尚膳监说。”
“或许狗会稀罕你的赏赐。”云烟感受着身畔源源不绝的浑厚气运,不咸不淡道。
澹临:“你若欲自点膳食,便为朕诞育一子。怀嗣有功,朕即册你为嫔。”
她现为采女,若得身孕,正可越三级晋为嫔位。
云烟转过头来,伸指按向澹临额间。
额间触感温软,幽香随之笼罩。澹临身形微顿。
云烟按着他额头:“没发热?怎的做起春秋大梦来了?”
澹临嘴角一沉:“你不愿?”
“是你不愿。你的不愿,导致了我的不愿。”云烟语声轻然如花瓣坠地,“若你身为女子,夫君待你不好,你可愿为其生儿育女?”
澹临步出寒霜轩,回首凝望轩阁。
“若你是女子,你的丈夫待你不好,你可愿为他生儿育女?”
若是他好好待她,她便愿意为他生孩子?
澹临来到御书房,继续处理政务。
御书房内灯火摇曳。高德全掩口打了个呵欠。陛下素来勤政,不耽逸乐,一天到晚除了忙于政务就是忙于政务,真乃万民称颂之明君!大昭得此圣主,实乃社稷之福!
澹临放下文书,忽而想起什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凝视纸上的簪花小楷。这是云烟送与他的第一份礼物。
浓烈的欢喜如沼泽般将他吞没,神思渐渐飘远。
澹擎苍入内时,澹临正自瞌睡。昨夜未得安眠,阅看文书之际,不觉伏案睡去。
澹擎苍悄步至御案前。见澹临伏案而眠,手中犹捏一纸。目光扫过纸面字迹。
恰此时,澹临醒来:“四哥?这么晚了,有事?”
澹擎苍:“这是谁写的?”
澹临看向手中纸:“有人送与朕的。”
“何人?”澹擎苍语声骤然寒冽数分。
“怎么?”
“没看出来?”
“有何不妥?”
澹擎苍:“高德全,把上面的字念一遍。”
高德全领命:“卧似隔初升,意透达初升。遥闻卧似水,意透达春绿。岸似绿,岸似透绿,岸似透春绿……我是个畜生?一头大畜生?要问我是谁,一头大蠢驴,俺是驴,俺是驴,俺是头蠢驴?哎哟,这不是中原那边的地方话……”高德忙不迭掩口跪倒全,“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澹临脸都绿了。
澹擎苍语带威压:“是谁,敢如此戏弄于你。”
澹临捏紧纸张。当时云烟将这首词送与他。他大抵是太欢喜,竟未察觉这一窍不通的词,实则是一首骂他的谐音词。
难怪她会让他念一遍。难怪他念完,她笑得那般开怀。原来是笑他蠢。
他本不该如此蠢。皆因他当时收到礼物而欢喜,便蠢钝了几分。
见澹临面色铁青,澹擎苍道:“不能说的人?”
澹临:“此事朕自会处置。四哥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
澹擎苍离开后,澹临将那张纸重新取出来,定定看着这张纸,他气得脸又开始变绿。
气着气着,他笑出声。
好个云烟,此生,他头一次被如此戏弄。
他头一次被人如此轻待,头一次被人扇巴掌,头一次被人抽打,头一次被人掐住脸,头一次被人如此戏弄。于她身上,竟生出他如此多的“第一遭”
他仿佛能瞧见,她书写此词时,那带着促狭恶意、狡黠得意的模样。思及此处,忆起她笑眼弯弯的灵动神情,他又不禁轻笑一声。此番却非气笑,实是心中不由自主的愉悦。
愤怒,无奈,纵容,回味,又止不住欢喜起来。澹临克制住喉中几欲破开的笑意。
云烟尚在梦乡,便被海棠唤醒。
“小主!小主!圣旨来了!圣旨来了!”
大半夜,圣旨来了?
圣旨到。高德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约……采女云氏,秉性柔嘉。本月初四,朕行寒霜轩,突遇野猫扑袭。千钧一发,侍卫未及,云氏奋身蔽朕,驱离险厄。
其临危护驾,赤胆昭然!若无其果敢,朕几为所伤。此救驾之功,殊为可嘉!昔班婕妤却辇,今云氏护驾,忠荩同心。义勇若此,岂可仍居采女?
着即晋封采女云氏为嫔,赐号云嫔!”
凝翠、海棠听罢,目瞪口呆。小主护驾有功,晋为云嫔?然则……小主何时曾救驾?
高德全宣旨毕,满面堆笑:“云小主,不,云嫔娘娘,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