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人连忙告退。离去前,又偷偷回望云烟几眼。
第一局。澹临执黑,云烟执白。
每一颗棋子,云烟都像随手应之,白子点三三,断黑龙气脉,须臾间已成绝杀之势。
澹临执子之手停在半空,满盘黑子皆成死形,竟无一处可活。
第一局,云烟胜。
第二局,云烟胜。
第三局,云烟胜。
云烟边食桂花糕边落子,状似无比随意,然招招杀机,局局皆胜。
咬下一口桂花糕,云烟道:“还要下吗?”
澹临端详云烟。其棋术之高妙,实出他意料之外。
澹临棋艺亦属高超,此生只曾败于澹擎苍。他与澹擎苍棋力相当,难分轩轾,自幼便被师长誉为天才。
而云烟,似亦天赋卓绝。
她似能算尽千般变化,勘破层层迷障。能预判他之预判,算无遗策,屡战屡胜。
遇此对手,对弈便是一场充满意趣的厮杀。澹临眸光闪烁:“再来。”
“你赢不了我。”
“这般自信?”
“每当你行至第二步棋时,我便已知你必败无疑。”
“哦?”
重开一局。澹临走罢第二步,欲行第三步,云烟道:“你这一步,欲落此处,是也不是?”
澹临手中棋子停住,她又预判了他的棋路。他心知,此局已输。放下棋子,澹临拊掌:“好棋艺。
他目露赞赏:“再来。”
输,仍是输。虽败,却不恼。与强手博弈,纯是智力与技艺之碰撞。澹临沉浸于此等如同厮杀的对弈中,感受对方棋艺之精妙,享受棋道之玄奥,透着战栗的欢愉流遍四肢百骸。
享受对方棋艺精妙之时,亦能从对方身上习得一二。
与云烟对弈,实为享受,亦是一种提升。
澹临落子。对面,云烟随意地啃着果子。他需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方能抵御她的棋子。而她,自始至终气定神闲,恍若不过随意弈棋。
神女垂眸,漫不经心落子。其周遭似有仙气萦绕,丝丝缕缕若蛛网,一丝丝缠将过来,缚住他的心。
缠得他痛苦,痛苦之中,却又渗透无限快意,令人一寸寸陷落于这无止境的欢愉之内。
边侧,高德全微微讶异。此刻,陛下眼里似乎在泛光,唇角扬起,明显的愉悦在他颊边绽开。
陛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绪极其克制内敛,鲜少如此般笑得这般恣意开怀。此乃高德全头一遭,感受到陛下如此外放的高兴。
又过两盘,澹临依旧落败。他却屡败屡战,笑意愈深。
直至左丞相求见,商议朝事,方放下棋子。他意犹未尽:“云烟,待朕忙罢,再与你下两局。”
内阁之中,左丞相明显觉察圣上心绪极佳。往日总是一脸肃穆的圣上,今日是遇何喜事,竟如此开怀?
接下来数日,澹临一得空闲,便与云烟对弈,局局皆败北。
此时,澹临又败一局。云烟道:“你的棋艺较之前,有所进益。”
澹临眼角浮一丝笑意:“倒是多谢你指点了。”
与强者交手,进步实属正常。
海棠忽入内,言荣嫔处有宫女来报,道二皇子抱恙,恳请皇上前去探视。
澹临:“传太医去。”清扫棋子,欲再开局。
云烟:“你不去瞧瞧?”
澹临:“朕是太医?”
云烟:“好歹是你的孩子。”
澹临:“朕不通医理,朕去瞧他,他也不会好,何必徒耗时辰。”
云烟:“果真帝王无情。”
闻听此言,澹临直视云烟,眉间笑意寸寸敛去:“有些事非你当置喙。云氏,你僭越了。”
“我僭越的还少吗?”
澹临久久看她,起身:“回太极宫。”
这是要回自己的寝宫了?云烟不甚在意。她打打呵欠,准备睡一睡。她总是睡不够的。
澹临走出几步,见云烟毫无挽留之意,亦不瞧他一眼,抿了抿唇,大步离去。
太极宫内。澹临执书,书页却久久未翻。将书置于一旁,提笔书写。
澹擎苍进入太极宫,道:“六弟,秋猎之后,我便要回去了。”
澹临:“再多待些时日。”
澹擎苍常年镇守边关,如今边陲已一派宁和。无需他时刻坐镇。
澹擎苍:“边疆重地,不可轻忽。”
“也罢。四哥,辛苦你了。”
“此乃为兄本分。”
澹临兴起,提笔写赞兄赋一篇,赠与澹擎苍。澹擎苍接过纸笺细看。
澹临喜楷书,字迹庄重宽博,法度谨严。然此赋字迹,却与往日不同。其字略显飘逸,飘逸中又透出些许桀骜不驯之笔触。瞧着有些眼熟。
澹临见他久不言语,问道:“如何?”
澹擎苍:“字迹有些眼熟。”
澹临看了看自己所书之赋,恍然惊觉,他的字迹竟有几分肖似云烟笔迹。他竟于不知不觉中,模仿起云烟的字迹。
他收回纸笺:“重写一份赠你。”
澹擎苍离去后不久,太监禀报,太后传话,问圣上可有闲暇与其同进午膳。
“可。”
太后寝宫。太后放下手中佛珠,道:“临儿,吾有话与你说。”
“母后请讲。”
太后言:“吾曾与你言,无论行何事,皆须克制。克制,方能理智。理智,方能长久。你可还记得?”
澹临:“自然。”
太后:“近来,闻你日日宠幸同一妃嫔?你从不曾如此。临儿,切莫过于放纵。”
太后言尽于此。往昔皇帝宠幸沈婉与荣婉,皆未似如今这般,日日皆往那云嫔宫中。他宠幸沈婉时,险些未能克制,险酿大祸。
后来宠幸荣婉,恩宠未逾沈婉,尚无甚出格。
今番宠幸此云嫔,较之宠幸沈婉犹有过之,太后深恐澹临重蹈覆辙,走上先帝为宠妃作死的老路。
澹临:“儿臣自有分寸。”
太后微叹:“你有分寸便好。”
膳罢归返太极宫,澹临面色沉凝。
他曾立誓,绝不容任何人再操控其心,左右其行。绝不再蹈覆辙。
方才经太后点醒,方如梦初醒,惊觉这段时日以来,自己竟做出诸多破格之事。
他为云烟破例,纵容云烟,他甚至极度渴望她的控制,她的支配。
身为一个帝王,一个明君,如何能让别人控制自己,支配自己?
这段时日,委实是昏了头。
傍晚,敬事房太监端来绿头牌。敬事房太监原以为陛下亦如往日,必翻云嫔娘娘之牌,岂料陛下翻了荣嫔之牌。
并非召荣嫔至太极宫侍寝,而是亲往荣嫔寝宫,顺道去看二皇子。
荣婉喜不自胜,早早梳妆打扮,预备妥当。
“皇上驾到!”
许久未见圣颜,此番得见,荣婉一时鼻酸,珠泪滚落:“皇上……”
澹临神色淡淡:“哭甚么?”
“臣妾————”
“景行如何了?”他打断她。
“稍染风寒,幸无大碍,皇上毋需忧心。”
澹临向内行去。
床上,八月大的婴孩,安安静静睡着。
他的眉眼酷肖他,鼻唇则似荣婉。澹临凝视二皇子,心绪飘远。若云烟与他生个孩儿,是会多像她些,还是多像他些?
最好是多像她些。最好是个像她的小公主。她所生之女,必与其幼时相像。
只可惜,他未曾见过她幼时模样。
忽而意识到自己在想云烟,澹临凝眉。
“无大碍便好。”澹临径自离去。
荣婉错愕,慌忙道:“皇上,您、您今晚不留下吗?”
“好生照料景行。”澹临毫无留恋而去。
荣婉恭送澹临远去,掩面而泣,泪水决堤。
今夜澹临未至清漪殿。云烟亦未特去寻他。她抱着话本,读至深夜方眠。
次日。澹临没召见云烟。云烟亦不去见他。
又过一日,午后,澹临望向御书案旁那空置的软榻。昨日云烟未至御书房睡觉,今日亦未来。
他闭了闭目,道:“将这榻撤下去。”
往后他不会再允她来此胡闹。嫔妃于御书房睡觉,实不成体统。
宫人依言撤去软榻。软榻撤去后,御书案旁顿显空旷。其实从前亦是如此,并不空旷,而如今澹临却无端觉得空旷。
恰如此刻他的心,空旷得如有穿堂风过,空荡荡作响。
黄昏。西域贡果运抵,待皇上分赐。
西域贡果味极美,然产量极稀,运输保存极难。因半月味变,需在半月内运至。沿途驿站换马疾驰,累毙马匹无数,方能在半月内将此果送至京都。
加之今年西域贡果遭天灾,产量锐减,今年宫中仅得八十颗贡果。
澹临分赐:“太后二十,四哥二十,皇后五。余下的……”他语声一顿,“云嫔……罢了。”
贡果不赐云嫔。
高德全偷瞧澹临一眼。先前云嫔娘娘惹恼陛下,陛下已两日未召见,故连一颗贡果亦不赐予。若是按照先前陛下宠幸她的程度,贡果肯定是要分予她一些的。
他方作此想,便听澹临道:“云嫔两颗。”
禀事太监:“诺。”
澹临又改口:“两颗太少,三颗。”
又改口:“五颗。”
五颗,已与皇后之数相同。高德全暗地里啧啧。
西域贡果,酸中带甜。云烟细嚼慢咽,此果状若包子,滋味似苹果,似葡萄,又似菠萝,宛若数果混于一体。味极佳。不愧是贡果。
“她可曾吃了?”澹临问高德全。
高德全满脸堆笑:“回陛下,娘娘吃了。”
“她可喜欢?”
“娘娘甚喜。”
澹临摩挲笔管,沉默良久,道:“再取两颗与她。”
啧。高德全暗暗啧啧,亲自去送贡果。
今夜澹临依旧没召见云烟侍寝。翌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祭月之礼,云烟懒怠前往,未去。皇家团圆赏月宴,亦未赴。她食了几个花椒腊肉月饼,早早便睡去。
畅音园中张灯结彩,正举办赏月宴,一片喧阗热闹。
分明极是热闹,澹临却只觉空落得厉害,寂静得厉害。
澹擎苍见澹临在走神,唤道:“六弟?”
澹临回神:“你方才说什么?”
澹擎苍:“太后与你说话。”
澹临转向太后,澹擎苍则执杯饮酒。月光映照其英挺眉宇,将那寒冰般的容颜柔和了几分。
不远处的宴席上,元国公嫡孙女元漪偷偷看了眼澹擎苍,耳根瞬间染上红晕。
她自幼便知大昭有位战神,常年镇守边关,护卫家国。所有边陲战事,尽数为其荡平。有他在,大昭便无惧外敌。
数年前初见澹擎苍,她想,此人果如人言,凶煞如修罗,俊逸似天神。
他是大昭的四亲王,封号为苍,乃是苍王。是大昭的镇国将军,是大昭的战神,是大昭的英雄。且他还不近女色,洁身自好。世间没有男子再比他更好的了。
世间再无男子可出其右。
若能嫁与他。若能嫁与他。念及此,元漪心头一片黯然。苍王早已明言,此生一心报国,不娶妻室。她断无可能嫁与他。
心中苦涩难挡,她再次偷偷望向澹擎苍。
此时已至放河灯时分,澹擎苍提笔,于玉兔灯上写下祈愿:“风调雨顺,农桑丰穰。边疆稳固,天下归心。王朝不朽,江山永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