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应空曾在峡谷边缘,望见天空一片赤红,太阳像是浓稠的血滴,点在天上,干涸成一粒血痂。
大地之上,凡人死亡的惨状随处可见。
在他的虚弥之境,一地一景,各成气候,西面有不落的太阳,东方有不停的雨,各色迷幻之境,或晴或雨,从不成灾。
而在人间,却是不同,原来只需分毫差错,便可酿成惨绝人寰的灾祸。
这些年他接触农垦,已知四时气候,麦收短秆,豆打长秧,田间作物不靠灵气而活,而是依赖着土壤,依赖着阳光雨水。
让它们生长成熟的,也是天道的规律么?
他见识过大旱之后,风暴到来前的奇异光亮,映照着整个峡谷,大地泛起鱼鳞一样的白。
那一刻,他几乎忘记自己的来处。
虚弥之境中,有太多凡人梦中都见不到的幻景,但在这一刻,在人间,这大旱之后将来的风暴中,他似乎看见了赐给大地生命的神光。
那是奇迹一样的风景。
亦照君的生命力很顽强,几十年里,各种天灾人祸,荒山上坟包越来越多,她却依然活着。
应空也似乎越来越有耐心,丝毫不在意那一天是否晚来。
亦照君有骨痛的毛病,岁过甲子后,这毛病发作得愈加频繁,除此之外,她身体还算不错,只是精神总是很差。
寂夜里,隔着两道屋墙,应空都能听见她噩梦中的叫喊声。
她一直在叫孩子,孩子……她原来有过孩子吗?
亦照君又做梦了,她现在已经很老很老,老得身形都开始佝偻,眼睛也花了,时常深陷梦魇。
应空没有睡,他独自在屋外看着月光,隐隐觉得,时间快到了。
时间,这是他过往最不在意,最常忽略的东西。
而现在,时间在他眼前如此强势地存在着,填满每一个角落。
几十年前栽下的树苗,已经长成一片浓荫,亲手夯上的新墙,已是干裂剥落的老土垛,不大的房舍,多年间修缮过许多次,老得跟亦照君差不了多少。
又是一年除祟节,出发去镇上之前,亦照君在房中待了许久,她默默洒扫收拾,整理好一切物什。
镇上的戏一直唱到夜里,散场落幕后,他们再走很长的夜路,慢慢回家。
夜凉如水,这条长长的道路上留下了他们很多的背影,他们从像夫妻,到像母子,再到像祖孙。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应空曾试图扮老,但亦照君扯掉他的伪装,骂道:“扮成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不如露出来,看着也赏心悦目些。”
这一夜,月光很亮,影子很长,脚步很慢。
或许是年纪大了,或许是骨痛之症严重,这夜亦照君走得格外慢,她不愿拄拐,怕这样会显得她更苍老,她更不愿让人搀扶,应空只得跟在她身边,一路慢行。
“我在水缸旁边镇了米酒,记得喝,罐口要压实了,不能留缝隙。”
应空跟在亦照君身后,听着她絮絮叨叨。
“你很好养,又很难养,吃什么都行,却又什么都不爱吃,唯独我酿的米酒,你会贪杯几口……”
应空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
今晚她的话似乎格外多,手中也不知握着什么,放在胸口,反反复复摩挲。
“你买了什么?”
亦照君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应空拉住她,展开她手中紧握的纸包。
那是一小包砒霜。
“慢慢衰老,慢慢死掉,是很磨人的,不如痛快一些……非亲非故的,我总不可能要你来照顾我这老太婆吧?那比死可怕多了。”亦照君语气淡然,说得理所应当。
但是应空不由分说地拿走了那包毒药,不打算再还她。
“不到时候,”他说,“我已等了几十年,不介意继续等。”
亦照君试图说些什么,最后终究没有开口。
然而这夜,注定是亦照君的死期。
这条回程之路上,鲜少遇到旁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但今晚不一样。
看着道路前方那数名手持刀剑的修士,亦照君苦笑道:“真会赶时间……花复秋,你数十年都没有找到我,却偏偏在今日来了,我实在不知,同你算不算该死的有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