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缓过神,狠厉之色全然消逝,满眼欣喜宛若明媚的春花。踮脚跳起抱住了陌尘:“陌陌!好久不见,想死你了!”
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将他推开,胸前揣手,肃声道:“咳咳,陌大人公务繁忙,怎得闲空来楚国一游?”
陌尘,杀伐决断、刚强骁勇,单凭一九节鞭,于刀光剑影中翻飞,踏着朵朵血浪一骑绝尘,年纪尚轻便坐上了西凉暗卫镇抚司一职。以杀止杀,心狠手辣,是让奸臣贼子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更是让整个暗卫都尊称一句的陌大人。
他平时不苟言笑,极少笑那么几次,也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冷笑。唯独对着主子一家人,他的眼中才会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
陌尘知道她这是生气了,便浅笑应声:“殿下说笑了,是主子遣我来的。”
叶倾颜皱了皱眉:“原来我哥竟派了你……怎么,你现在是要抓我回去复命?”
“非也。卑职奉命,专程来护殿下一路周全。”
叶倾颜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跟了我一路不是为了抓我,而是为了保护我?我没理解错的话是这样吧?”
少年听闻又是一笑,眼中闪着忠诚的光:“正是,其实主子本就没想抓殿下回去。我这条命,都是主子一家给的。所以保护殿下周全,是臣的职责所在,更是臣的毕生信条。”
掷地有声的言语促使一阵酸楚涌上叶倾颜心头,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哥哥为她讲的那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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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年春节,外头炮仗声喧天,每两个炸响的间隙便见缝插针似的混进“唿”得一声,空气豁开一个口子,用刀削得细长的木棍,直把少年抽得两眼上翻。不知道会不会将下唇咬下,活吞进肚里……少年硬是忍住哭喊,手臂护着脸颊和脆弱的尊严,却到底不敌发狂的女人力大,木棍落在手臂上,唯一点遮挡震得酸麻,脸上的红痕成了泪轨,咸苦的泪水刺痛新伤,助纣为虐。
“臭婆娘,把门给大爷打开......”
少年缩在一个角落,听那薄薄一层木板门被外面的土匪砸得山响。木板不是整块的,而是几块长条,不牢靠地接在一起。缝隙间于是透进光来,地上窄细的亮影宛如刀锋。屋里太黑。少年流了几轮苦泪的眼睛胀痛得要命,手臂上走线般密布的伤痕,在屋内寒凉的空气里跳着发疼。红痕道道都很刁钻,将那油皮抽去几层,堪堪留条鲜红火辣的印子,却不见血,浑身密密麻麻——新衣直接织在皮肉上,血腥得喜庆。
少年从臂弯里放出两道凶狠的目光,像黑暗中伺机的狼,紧紧盯着走到门边的女人,木板门漏进来的光把那张狞厉的脸划亮,她激动得站不住似的,两脚焦躁地摩擦地面,又像是刚骑了几百里马,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一会儿看看少年,一会儿看看振动中抖落下细小木碴的门,好像无论哪一方都是夺命的恶鬼。女人攥得死紧的手忽然松开,刚削了少年一顿的木条被扔到了桌子底下,裹到灰里去——“虎落平阳”,上一刻还是鞭鞭见血的凶器,下一刻就被弃如敝帚。少年脸上露出阴的笑,尖刀一样的目光插向终于打开的大门,充血的眼睛洞穿一切辞旧迎新的喜乐假象,那山贼又来了,醉得一塌糊涂,意犹未尽,来要点荤的下酒。索性三步并作两步给女人一把推到塌上。
“浪货!”
………
在地上坐了片刻,少年默默站起身来,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到门边。一无所知的雪像句轻柔的呼唤,被朔漠吹来的冬风送至少年行至门边的脚下。少年回眼,不知是否将是最后一眼,他望了望榻上颠鸾倒凤的两人,女人肤色莹润的一节小腿在空中无力地挣动了一下,像只被豹子咬断喉管的羚羊的垂死。
自作自受。
少年心中再难激起一丝恻隐,也再无法对任何女人拥有热望。他踏出门去,门外靠墙倚着山贼搁下的朴刀,刀锋处还豁了一个小口。按理来说,六七岁的孩子提不动这样的刀,少年却把遍布伤痕的小手裹到冷硬的刀柄上,顷刻便执在手里,轻轻颠了两下,好像那是与他一般大的孩子,于二月里放飞的纸鸢一样轻巧。少年并不对自己的怪力见奇,大概因为他从未摸过彩纸糊出的鸢。
亦步亦趋的走进屋头,于榻上二人的身后,挥起刀——“扑哧”!
他把山贼在世的最后一声惊呼和女人无意识的呜咽留在身后,一脚踏入被炮硝腌入味的正月寒凉中,默默在旷野中独行。少年踩着一地与碎雪交相辉映的鲜红炮纸——那是人们为辞旧迎新而燃放的喜庆,也是少年一路亡命的血色悲凉。
行间,他冷不丁对上一双眼睛,那么烫,那么亮。那双眼的主人约莫比自己年长三四岁,一身鸦色轻裘,头盔被他提在手上,面甲之下,西疆的风刀子竟也能雕刻出这样一张英气逼人的脸来。
那人正是西凉的小太子,耶律靖驰——倾颜的哥哥。今日本想着新岁冬猎讨个好彩头,谁知半路就遇到了这番光景。
耶律靖驰朝少年走去,亦是紧盯着少年的眼睛:“你...你叫什么?你有名字吗?”
回答他的是一串无意义的音节,咿咿呀呀的声音中,他竟捕捉不到一句破碎的话。
十几秒后,耶律靖驰败下阵来:“算了,这对你来说太难了。”
耶律靖驰把猎物丢在原地,对少年说:“替我看着。”
他窥见远处的那间茅屋,便顶着风雪跑了过去,门是虚掩的,约莫是少年出门的时候忘记关了,耶律靖驰叩了几声没得到回应索性直接踏了进去,见了榻上那两具尸体倒也不慌,只是默默转身拾了些柴火便出门了,燃烧的炉火噼里啪啦地作响,耶律靖驰将今日猎得的野兔收拾了一通,用刀穿着,放在火上烤。
少年饿坏了,一看到肉就绿了眼睛,凶狠地夺下来,连骨带肉地放在嘴里大嚼,没一会儿就将他手里的肉糟蹋得七七八八。
耶律靖驰提起刀再去割下一块,一大块生肉还插在刀上就被人叼走了,少年撕咬着吞吃入腹,舔着犬齿直勾勾地看他,不知饥饱。
“停。”
揺曳的火光在他们眼中跳动,耶律靖驰一手持刀一手拎肉,撂下脸来与少年对峙。
“我说‘等一下’的时候,你不许动,要等我。”
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对少年说。“明白了吗?"
少年没有回应,仍旧是呼哧着热气,眼睛盯着肉看。耶律靖驰慢慢地把手伸出来,兔肉被烤得流油,开始滋滋生香。
少年吞咽了一口唾沫,蓄势待发。
“等一下。”
少年置若罔闻,掰着他的手腕就扑了上去,恶狠狠地。
“我说了,等一下!”
大概是舔到了血腥味,少年红了眼睛,缓缓地松了口。
耶律靖驰龇牙咧嘴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虎口上见了血,被少年咬破的。撕成条的肉还攥在手里,眼看着少年又要扑上来。
“等一下。”
他的身体跟着动了下,野兽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停住了。
耶律靖驰松了一ロ气,语气变得缓和:“对,我说可以吃了以后オ能吃,知道吗?”
少年默默坐在地上撑在地上,懵懂地看他。
“吃吧。
他没有听懂,喉咙滚动着吞下ロ唾沫,抬着眼睛看他。
耶律靖驰把兔肉撕成小块,用受伤的手喂到少年嘴边。少年低下头没有下口,而是在耶律靖驰虎口上的伤口处舔了舔,吮掉了上面的血。
“现在可以吃了。”
少年这才慢慢地张口,就着他的手把肉衔在嘴里,一点一点吞吃进去,鼓起腮帮子嚼。
“对,这样才对。”
少年睁大眼睛看他,瞳孔收缩着放大,亮晶晶的。
凛冽的风雪、桀骜的狼,那是任何一个狩猎者都无法拒绝的野性的召唤。
耶律靖驰缓缓向少年伸出手:“你,愿意跟我走么?”
从此,少年跟太子回了宫,太子念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并赐少年名为“陌尘”。耶律靖驰回宫禀明父王初见陌尘的那一幕:血肉模糊的少年,死状凄惨的冻尸,与体型甚不相符的佩刀,耶律齐眼睛一亮:这狼崽,是个天生的杀手。
待陌尘学会了基本的准则、礼仪,便随太子公主一同习文练武,兄妹二人非但没对他生出一丝嫌弃,反倒是对他照顾有加,再后来,陌尘被送到了暗卫,凭实力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位置,堵住了众人不屑的嘴。这一晃,就是八年。
自雪野初遇,那人裹风雪而来,滚烫肉食入腹,灼人温情入怀。像洗了趟温水澡,多年积郁消散。那一遭,令陌尘将命抵上都甘之如饴,于是无论命途如何坎坷,今生也就此为他,为他的志向,为他在乎的一切,奉上自己的所有,万死而不足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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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在想什么?”
一句凉薄而低柔的男声将叶倾颜从往事拉回了现实,她故作无事地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倒是奇怪,我数次以身犯险,你怎么现在才出现啊?”
陌尘收鞭,爽朗一笑:“那是因为,已经有人能护殿下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