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名为鹤颐,叶倾颜仰首看了眼黑底金字的招牌,也不回头打招呼,抬脚就拽着赵羽往里面去。在小二的牵引下,俩人上了二楼,叶倾颜掏出一锭银子选了凭栏的位置,窗外的灯红酒绿一览无余,楼下的酒桌戏台尽收眼底。叶倾颜落后几步,自觉地在赵羽对面落座,不等小二问询,便随意报了几个有名儿的硬菜,又点了些招牌主食,外加一壶酒,小二连连点头应和,布巾往肩膀后一甩就忙去了。
赵羽对坐于面前,二人聊了些可有可没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叶倾颜嫌气氛尴尬而收了话锋。俩人沉默了一阵子,待到酒菜上齐了,叶倾颜斟了两杯酒,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发呆,不由气恼道:“你还怕我下毒不成?我替你先尝一口好了!说罢拿起他的酒杯浅尝一口扬起示意,赵羽见她忽然生气忙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灯光下玉瓷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与她娇艳的唇色一般无二,举杯近口鼻尖还能嗅得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是那女儿家的香料还是对坐极近的她身上的味道。心中不免扑通加速,一饮而尽。叶倾颜见此稍松了一口气,捉弄他道:“多喝两杯好毒死你这个没良心的。”
两人对饮几杯,叶倾颜便有些上头了,酒壮人胆,她才试探问道:“赵侯爷今天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今儿个于你而言,可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赵羽哪堪她这般直接戳穿自己的心思,他不知在想了些什么,合计了一会儿而后终是不再板着个脸,轻轻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今日国庆,是我与少主复国的日子。”
“我听说了。”
“也是...我爹的祭日......”
时光冲不散悲伤,莫名的记忆还未来得及回想,赵羽垂眸,竟是自杯中看见了祭台之下,一望无际,满朝文武向他的父亲顶礼膜拜。赵羽仰头灌下杯中酒,杯至唇边又好像不是酒了,是一杯鸩,灼喉苦咽。那一瞬,他觉得夜风滚烫,烫得他眼睛要红了。
他其实打记事以来,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在赵毅自尽之时,还有一次是小时候。那时的赵毅才跟赵鹤亭的父亲打下了凉州,为此付出的代价便是体无完肤。赵羽看着床上人一身的伤,想想这人差点就再也不在了,突然就非常想大哭。赵毅瞥见他表情吓一跳,伸手来小心翼翼碰他脸:“堂堂男子汉,哭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们说......你差点就死了!”少年人努力忍着眼泪,“为什么你不回来和我待在一起呢?外面的世界那么可怕,为什么你还要去呢?”
“小羽,”赵毅看了看他,因为虛弱低着声音,难得的温柔:“世界上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
“刀锋出鞘的时候,刀锋后一定会有人。”赵毅伸手来帮他擦眼泪,“等你也找到了不得不出刀的理由,和刀后的人,你就不会害怕了。”
“世界上没有无敌的刀,但可以有无畏的刀。”已经不那么年轻气盛的将军垂眸时都有了几分慈祥的模样,他拍拍儿子的脑袋,“小羽也会有的,别怕......”
现在父亲走了,世间也没几个人会在意他的眼泪了,赵羽忆起往昔苦笑着,看指隙间点点星辰微光,觉得心里格外空寂。
叶倾颜忽觉灵台清朗,酒气散作了风中残絮。她回想起那夜,楚天佑谈及的无相谷岁月,寥寥数语却如重锤。两个懵懂孩童,在国破家亡的刹那被推上荆棘遍布的复国路,十五载光阴里,他们互为依靠,在血与火中淬炼。如今他们眉眼间的云淡风轻,不过是岁月凝成的痂,底下深埋的伤痛,让她望而生畏,不敢细究。
可他如今已寻得母后,而他却永远失去了他的父亲。
那一刻,叶倾颜回想起很偶然的几个瞬间,她在仅二十四岁的赵羽眼里窥见过转瞬即逝的暮气。怪不得,他不畏伤痛,和他往昔的经历比起来,这些皮肉之苦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了。小惩大诫,一个警告而已。
叶倾颜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赵羽淡淡地说:“不怪你。过去了就过去了。”
看向窗外的天幕,星辰耀眼,星光璀璨,天边似有流星划过,街上的人有的闭着眼虔诚地许愿。叶倾颜小时候也曾试过,对着流星胡言乱语,以为这样母后便能回来。她试了几次无果,父王便哄着她说,星星也有烦恼,它承载了太多人的心愿,它也会累,也会负荷过重,最后陨落,划过天际。后来她明白了,这不过是些骗小孩子的把戏。叶倾颜睁着一双眼睛,将星子放入眸中。
“我曾听闻父王说,人死后会化为星星,在天上无拘无束地漂流,光芒万丈,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你看,母后就在那静静望着我呢。你快打起精神来,令尊说不定也在看着你,老人家见你这般萎靡,会生气的。”
赵羽未曾想她也有如此知性的一面,更未想她今夜这般折腾竟是为了安慰自己,大概是因为意识松懈,又饮了酒,他有些放肆了,感动之至却面不改色地逼她对自己袒露更多心意:“不妨事。我嗜多了酒便贪睡,所以总会梦到我爹。今夜劳你破费了,我多饮几杯,夜里做梦时我再跟我爹赔个不是。
他声音里带着罕有的倦意和若有似无的调笑,好像是在说着逗人开心的话,但每一句都把自己放在了很低很低的位置。他的眸子浅浅眯起,灯光柔和映得他左眼角下那颗泪痣更加夺目,宛若相思子。叶倾颜看透了那双眼睛,无声里好像有明艳的花枝浓烈而繁盛地绽尽,她却品到了繁极而衰后的荒凉,和那颗用花枝掩映的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