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仪眼中悲悯渐生,垂眸凝视他,如观音临世,目目垂怜人间。
李馥如一个婴孩一般,蜷缩着身子,哭嚎声愈来愈大,好似解开了魂灵的枷锁。
二十余载苦守忠义之道,如今却是忠孝尽失。
昔日怒骂贼人不忠不孝,今日轮到自己,做了不仁不义之徒,当真是大开大合的痛快!
元令仪守在一旁,静如处子,如一座观音像般,眼睁睁地看着他自苦哀嚎。
哭声如钝刀磋磨,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
她此刻终于明白,为何高照临走前执意不见李馥。若他在此,只会比她更痛上千倍、万倍。
元令仪恨不得自己是个莽夫,将局中局、计中计毁个粉碎。
执刃,抽刀,断水,破局,收刀。
须臾杀伐,便是锦绣炼狱。
香烟袅袅沉沉瘦瘦,李馥的哭声周而复始地起起停停,少年意气消消散散,皮囊尚在,风骨已碎。
“你往后打算如何?”元令仪语调淡淡,无悲无喜,无怨无恨。
“天下之大,总该有我李馥的存身之处。”李馥伏在地上,浑不在意涕泗横流的狼狈,“于孝,我不能与外祖同仇敌忾。于忠,我不能与殿下同心同德……”
他摸索着攀上床沿,“这世上道理就是如此吧……既不能两全,那便两不全吧。”
“决定了?”元令仪收敛心神,勉力平心静气。
“我愧对殿下,烦请大小姐代为转达。”李馥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脖颈与脊背挤出巨大的鼓包,发如枯草盖在头顶,人不似人,鬼不是鬼。
“我会传信给他。”元令仪淡淡开口,“我会告诉他,你热症痊愈,只是还需修养。告诉他,你已然知晓邱澎生所作所为,伤心不已。告诉他,你自觉愧疚,自怨自艾,诛心诛己。”
她顿了一刻,眼见李馥僵在原地,继续说道,“可我不会告诉他,你要远离阆京,远离他身边,更要远离苏州,远离邱澎生。”
元令仪声音骤然拔高,“我不会告诉他,你要找个偏村角落,做个无亲无友的独行客。如他一般,独处时便自怨自艾,做个劳什子的人间惆怅客!”
李馥似是失了气力一般,腿一软,便软塌塌地伏在床上,支棱着耳朵,听她继续说。
“我原以为你是个忠心不二的,也是个有勇有谋的!”元令仪字字珠玑,“却不曾想,不过是个莽夫,殿下也是瞎了眼,竟视你为心腹!”
元令仪长舒一口浊气,冷声说道,“该不会是当日的日头太大,晒干了你的脑子,留了个空壳做草包。也罢,好歹有个好皮相可狂骗人。”
李馥似个鹌鹑一般,偎缩在原处,头不抬眼不睁,一言不发,任凭元令仪骂着。
“你好生想想,此事蹊跷颇多。”元令仪眼中迷雾起,琥珀色的瞳仁带起阵阵涟漪,雾里花,水中月,真真假假,乱了人眼。
步步生花,步步生风。
元令仪居高临下地看着李馥,“邱老屡次伤害殿下,却屡次不致命。你说,是背后之人不欲取殿下性命,还是邱老有所顾忌,未曾下狠手?”
一直以来,高照心知肚明,李馥被邱澎生当做暗棋,徐徐图之,却从未致命。
到底是高照早有防备,致使邱澎生未曾得手?还是真如元令仪所言,是他手下留情?
“再者,殿下并非未有所察觉。他一直留你在身边,可不是给邱老一把随时可刺向自己的刀。”元令仪语调稍缓,神色却仍是一片阴翳,“他信你忠心,哪怕有朝一日,邱老孤注一掷,你也会与他同仇敌忾,绝不会叛他、弃他!”
元令仪的话,如同一把焚身锻肉的烈火,烧得李馥不断哀嚎。
刘淇是明棋,高照一直将他视为跳梁小丑。他的生死于高照而言,无关轻重。
可李馥当真不同,年少生死互托。十余年的情谊温着暖着,石头心亦是滚烫。
他纵容邱澎生的所作所为,纵使其中有观局的缘由在,可何尝不是在尽力保护李馥。
保护这世上,自己唯一可全心全意信任的人。
“事发至今,你尚未见过邱老吧……”元令仪伸手将李馥拉起,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神情变幻尽落入她的眸中,“你怎就不知,他是有苦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