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风从船板的缝隙中灌入,带来刺骨的寒意。
叶新蜷缩在角落,又冷又饿。这两年来,他在东宫右卫率当值,除了日常的操练,但凡有空暇,便会独自一人在演武场练习骑射与一些粗浅的搏击技巧。他不敢说自己练得多么出类拔萃,毕竟起步太晚,根基也薄。
但日复一日的坚持,拉弓射箭磨出的老茧,挥刀劈砍练出的力气,奔跑跳跃间积攒的耐力,却也实实在在地融入了他的身体。
柳叶姐姐说过,“学的本领不会辜负自己”,他一直记在心里。他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在弘文馆中任人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孱弱少年了。
他摸了摸衣袖内侧,那里藏着一柄短匕,薄而锋利。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孙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焦灼:“叶校尉,你……你还好吗?”
“孙副将?”叶新精神一振,连忙凑到门边。
“罗伝那厮,将我们船上搜了个底朝天,所幸舆图名册都藏得隐秘,未曾被他发现。”孙庆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只是,我瞧他看你的眼神,分明是动了杀机!这小子心狠狠辣,又骄纵惯了,怕是真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叶新的心沉了下去。
“叶校尉,”孙庆的声音愈发凝重,“你听着,若是一会儿那罗伝真的要对你不利,你万万不可束手就擒!我已经打探清楚,这船舱靠近船尾处,有一扇小窗,平日里是用来倾倒秽物的,夜里或许看守不严。如果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立刻从那窗子跳下去!这江水虽凉,但总好过落在罗伝手中,任其宰割!只要你能逃脱,设法回到豫州,将此间之事禀明俞将军,俞将军定会为你做主!”
跳船?叶新心中一凛。这茫茫大江,夜黑风高,水流湍急,跳下去,九死一生!可若不跳……
“罗伝身边只带了十数名亲兵,”孙庆又补充道,“你若真能逃出去,我会设法在船上制造些混乱,吸引他们的注意。记住,往南岸游,那边芦苇丛生,易于躲藏!”
叶新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低声道:“孙副将,多谢提点。叶新……明白了。”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活动着被捆绑得有些发麻的手腕,感受着袖中短匕那冰冷的触感。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王府覆灭的惨状,想起了那些年在宗正寺和掖庭忍受的屈辱。不,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任人宰割!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与这罗家人,来个鱼死网破,极限一换一!至少,也要让罗伝知道,扶风王府的儿子,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夜色渐深,江面上起了浓雾,四周一片死寂,只闻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以及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凄厉的鸟鸣,如同鬼魅的呜咽,让人心头发寒。
就在叶新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等待逼疯,全神戒备,准备迎接一场殊死搏斗的时候……
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几声隐约的惊呼与兵器碰撞之声,又迅速归于沉寂。
叶新握紧了袖中的短匕,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预想中的舱门被撞开,或是罗伝带着人闯进来的情景,却没有发生。
江风呜咽,江水拍打着船身,短暂的混乱之后,船上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
承平二十年夏,京都。
紫宸殿内,承平皇帝叶元楷看着手中的加急奏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奏报是长江水师用最高等级的八百里驿传星夜送抵京城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平南将军罗器的幼子、正五品游击将军罗伝,于巡江途中,其座船遭遇不明身份之水匪袭击。激战之后,罗伝落水身亡!船上另有奉命公干之豫州征东将军俞师厚麾下副将孙庆、校尉叶新等数人,亦在混乱之中失踪,目前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水匪?暴毙?”承平帝将那份薄薄的奏疏重重地掷在御案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好一个‘水匪’!好一个‘暴毙’!这长江之上,何时出了如此悍勇无匹的水匪,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我大梁水师的将领座船,还能让罗伝那小子和他手下十几个精锐亲兵死得这般……干净利落,一个活口都不留?!”
罗器、俞师厚同时上书,一个要为自己的儿子讨个公道,一个说罗家扣押自己派出去的士卒,越权无礼。
皇帝心中雪亮,此事绝非简单的水匪作案那般简单,罗伝死得太过蹊跷。
水匪?
早不遭遇晚不遭遇,偏偏是在他扣留了叶新之后遭遇水匪?这背后,怕是牵扯着更深的龌龊与算计。
是俞师厚按捺不住,先下手为强?还是,另有其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要将这长江水搅得更浑?
就在承平帝为罗伝之死而龙颜震怒,下令刑部与大理寺共同组成专案,务必彻查此事,缉拿真凶,给罗家一个交代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豫州大营,也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京中来客。
周国公府的幕僚,何守宗何先生,奉了自家三公子纪栴之命,已带着数名精干从人,以及几车不知名的“礼物”,悄然抵达了征东将军俞师厚的中军大帐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