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沉,作为医生,我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你幼时受过一定的心理创伤,并且留有后遗症,延续至今。”他语气有些超常的严肃。
“你受过虐待?孤立?童年时期受到暴|力威胁会影响一生。”
“没有,医生,真没有,”叶沉松了口气,有些好笑地摇头,“只有跟小伙伴的正常打闹,小孩子过家家而已。”
“小伙伴,”医生重复,“这种称呼,经常用于长者对晚辈的交流,或许你认为自己的童年是很久远的过去?”
“医生,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不擅长心理学。”叶沉说,语气忍不住带了点防备。
“相对于其他科目,是的。”医生说。
叶沉觉得自己最好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关于我们的信任问题,”医生说,稍微呼出一口气,“我说过,是直觉,你不信,但这就是事实。”
叶沉定定地看着他。
她感觉这场对话的主动权,被对面亲手递了回来。
“我的直觉从未出错,”医生说,“为什么我能把小蓝开到刚好的位置?刚下完暴雨,出基地很危险,正常人谁会去荒野听音乐?”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的直觉——或者说预感,怎么说都行——告诉我,机会一闪即逝,不容犹豫。”
“是一种模糊的指引,我没想到你上来就被两只异化怪物追杀,甚至没有我开口的机会,那头鹿撞上来的时候我撞到车壁休克了几分钟。”他说到这里,稍微咬牙。
看着叶沉好像有点要笑的样子,医生语速加快,以表严肃:“你说过我不唯物,但事情就是这样。”
这无疑是猎物向她主动暴露弱点,叶沉收起笑意,眼角压出一点尖锐的角度。
“直觉?”她慢慢地开口,“那你救人的交换规则,也是靠直觉?”
“是。”
医生一边说,一边往后靠了一点,他单手摘下眼镜拿在手里,像是在组织语言。
“【直觉】会把一切暴露给我,明码标价,就像一种共振。我能感受到的东西,或许比普通人更多。”
“我不明白,”叶沉干脆地说,“太玄了,你举个例子?”
医生的眼镜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有些焦躁。
这种程度的交底,对他而言仿佛主动递上刀柄,再敞露胸怀,任人伤害。
“在生存基础需求之外,我只倾向于交换两类东西。”
他终究还是让步了,像是要把自己拆开掰碎一样讲给叶沉听。
“一类是‘意义’,另一类,我称之为‘可能性’。”
“小孩紧攥的弹珠,狩猎者皮夹里的亡妻照片,商人珍藏的手表……这些属于‘意义’,它们带着人类灵魂的重量。”
“你在收集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叶沉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医生转眼镜的动作顿了顿。
“……先这么理解吧,”他说,“另一类则更少见,比如《秘约》,它也有‘意义’,但是‘可能性’的存在感更强,所以归在这一类。遇到‘可能性’的时候,它会直接激发【直觉】,带来一种刺痛。”
——就像是某种预警。
医生的表情太认真,但叶沉更困惑了。
她觉得自己的重生是世界运行的漏洞,那医生的直觉简直就是开了外挂。
某种微妙的联系一闪而过。
……还能再疯狂一点吗?
有一瞬间,叶沉恨自己是个蒙眼的局中人。但一想到她连痛快死掉都做不到、整个世界像仓鼠笼一样不断转动重置,又觉得,医生这种天选之子存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
“好吧,”她干干地总结,“所以你收集意义,并投资可能性。”
医生以为她没有疑问了,刚要松口气,叶沉又开口了:“直觉是你的工具,但你曾说你要找一个答案,那又是什么?”
医生沉默。
他不记得自己有跟她说过自己在寻找一个答案,但叶沉偏偏知道,又偏偏问了。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我想知道,我是谁,我为何而存在,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叶沉的眉毛略略挑高。
哲学三连问,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分别代表着对自身的质疑、对过去的反思、对未来的探寻。
这是从意识诞生之初就困扰着医生的问题,仿佛冥冥之中的巨物将视线投于他肩膀,推着他,去寻找一个答案。
医生认为,这些没有必要宣之于口。哲学上的求索太过抽象,在末日中远不如有钱有命重要。
但眼下,他还是说了,而且他确信,叶沉的追求与他有共通之处。
“你在质疑自己,”她立刻理解了这场坦诚的本质,“最近你一直在观察我,所以你知道,我在质疑世界。”
——质疑圣火,质疑死亡变异,质疑人类命运,质疑她自己的轮回和世界的重置。
“是。”医生利索地承认了。
如果没有把握,他不会开口坦诚。
他认可了身为质疑者的叶沉作为同类,在他看来,二人的质疑从一开始就是相似的,这是种无从下手的追寻,不是针对某种具象的事物,而是一种模糊而庞大的【真相】,一种被蒙骗的感觉。
叶沉拿过床头的《秘约》,手指抚过封皮。
“它会给你答案吗?”
四目相对,她突然把书递给他。
医生脸色不变,接过去翻动了几下,竟然又还了回来。
“受制于交换的规则,”他和和气气地说,“在我们的交易完成前,我看不到。”
“就算是我主动交给你?”叶沉继续试探。
“你不认为我们的交易到此结束,所以就算亲手把书给我也没用。”医生少见地透出点无奈。
这本书就好像一把通向真相的锁,叶沉的意愿就是那柄钥匙——【直觉】用常理解释不通,但它从未出错。
原来如此,叶沉想,那可能第一世的医生也没能拿走《秘约》,她倒赚三次活命机会。
“好了,现在轮到我发问。”
医生说着,重新带上眼镜,终于找回了他的节奏:“作为我唯一的长期病人……或者搭档,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你说的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会说,现在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一口巨大的铜钟,正在不断撞击既定边界,发出浩荡轰响。
地动山摇的震感被一丝不露地藏在皮肉之下,【直觉】在剧烈嗡鸣,而他的神色从始至终淡然、稳定、冷静。
这就是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