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虽对她并不够好,可当谢煊说出恐要捉拿父亲时,她心里依然生出些许复杂之情。
若是父亲真的罪名坐实,他要如何谢罪,才能给榆州百姓一个交代?而她往后又要如何自处?
且她虽知道殿下是受了圣上的密令查案,可这些时日他与她几乎日日共眠。
他是如何做到白日暗查自己的父亲,夜晚又与她水乳交融的?
她知道他心思一向这般的深,可终究还是叫她生出了一种同床异梦的感觉。
她甚至在想,他这些时日对她这般宠爱,甚至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的体己话,是不是也都是装出来的?
屏风那边母子俩又聊了一些旁的,甚至还夸了她,她这颗心才稍稍得以喘息。
可当女帝亲口说出她与嫡姐有几分像,属意之人也是嫡姐时。
竟又如兜头给她来了一道雷击。
此后她的脑子便开始一片空白,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她早想过,只要这个秘密只有她与他二人知道,那么她的自尊,便可以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得以喘息。
然后,她便可以继续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好臣子、好替身。
可当这替身的身份终于被女帝一语点破,她心中竟有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来。
从前,她似乎是真的可以不在意的。
可当她越加贪恋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后,她发现她其实越发地在意,甚至在意得要命。
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湿了。
程时玥慌忙去擦眼泪,但眼泪突然变得有些大颗,掉在手上,掉在他们共枕而眠的榻上。
也掉在她潮湿的心上。
外间声音小了下来,大概是女帝已与儿子聊完了要交代的事。
谢煊送女帝出殿门,走下白玉阶时,女帝忽而叹了口气,道:“罢了,方才朕虽是说时玥那孩子恐不能为正妃,却也只是建议,你若是执意要立她,那便须首先将肖全一案处理得极为出色,以服百官。”
“否则朝堂诡谲,她又无靠山,往后你如何护得了她。”
“儿臣知道了。”谢煊微微颔首。
女帝仪仗离开后,谢煊并未立刻回到殿内,而是在台阶上多站了一会。
在脑中将这句话仔细回味,谢煊是听明白了,母皇的担忧倒是和自己类似。
要立庶女为太子正妃,本属僭越规制,永安侯府这次又恐遭牵连,罪臣之女更是难以服众。
的确,若是换个簪缨世家的嫡亲女儿,便不用作这般打算。
可他谢允峥自小心志极为坚定,容不得旁人半点干涉。
只要是他决定的事,他便一定会做到。
他要的人,他也一定会要到。
殿外传来利落的脚步声,程时玥听出那是他的,慌忙抹了一把眼泪。
“母皇都走了,怎么还不愿出来。”
他转过屏风,见到在蜷缩在一角的她,眼眶微红,似是将将哭过。
程时玥强自欢笑,露出歉色:“许是太累,睡着了,连圣上离去都没发觉。”
说着她便要起身,可方才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一股浓烈的酸麻涌上腿脚,程时玥浑身一软就要倒地。
好在谢煊眼疾手快,抱住了她。
“……你哭了?”
方才与女帝说完这些,他心中突然有许多事要和她慢慢道来,可望着她这委屈至极的模样,忽而便有些慌。
头一次他理解了关心则乱这个词,因为一向镇定果断如他,此时竟突然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先拣了他认为最重要的说:“母皇方才谈起你,有意将你指给我,你看——”
话还未说完,程时玥却已掰开了他的手,跪在地上:“臣人微言轻,对殿下绝无非分之想,只愿以女官身份伺候殿下身侧。”
空气静了片刻。
谢煊镇了镇心神,解释道,“方才你也听到了,侯府恐与肖全的案子有关,孤原想着晚些再告诉你,但既然母皇已经来问,孤便也没有避讳你。孤已着人仔细打听过你生母那边,你舅家虽是白丁,却是远近闻名的商户,这些年在逐州也有产业,若是你父亲真的——”
“臣谢殿下恩典,只是臣对殿下,并无半点肖想。”
这一瞬,谢煊的目光变冷了半分。
前些日他已着人去逐州打听过,她舅家这些年在那边生意做得很大,只是七年前,她生母在来京城寻夫途中遭了意外而身故,舅家便与侯府生了龃龉,不再往来。
他原想着派延庆亲去走一趟,将她舅家任为皇商,授个四品虚职,给她撑撑场面。
再不济程挚若真的倒了,叫她认个身份煊赫的亲王为养父,那么她便依旧可以名正言顺。
他暗地筹谋,觉得一切都成竹在胸,唯一未料的,是她拒绝得如此斩钉截铁,一点犹豫也没有!
谢煊嘴角染上两分自嘲:“孤以为度过这些时日,你已属意于孤……看来,倒是孤自以为是了。”
程时玥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这难道不好么?这难道不就是她从前所心心念念想要的么?
从前的她或许会轻而易举地答应,可如今的她,偏偏却望而却步了。
拜这入宫为官所赐,人一看见了更广阔的天,更多的可能,便不愿再回逼仄的檐下了。
她想,她大概是心越来越野、越来越贪心,从要了他的人,变为想要他的心。
如今,还想要尊严。
她依旧爱恋着他,却不想要那退而求其次的“恩赐”。
哪怕她再像嫡姐,却也终究不是嫡姐。
她想明白,她不要再做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