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栋。”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常乐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住在九栋的王老师的儿子,被林文娟当做反面典型来教育她。
不愧是资深宅男,常乐回家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你爸是二中的王老师吧?你叫王什么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似乎很抗拒提自己的名字,“要找我算账吗?我家狗又没把你家狗怎么样。”
常乐笑了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叫常乐,以前做核酸的时候见过你,所以有点印象。”
他迟疑着说:“你……叫我小王就行。”
常乐撇撇嘴,转开视线。
一个名字而已,这么扭扭捏捏的,跟他聊天可真费劲。
常乐本不想再搭理他,但胜宝刚刚没拉尽兴,想找个角落继续拉,而那条大耳朵狗一直跟在她身后,翘首以盼,求屎若渴。
胜宝烦不胜烦,甩又甩不掉,只得钻进常乐的两腿间,发出低低的呜叫,寻求主人的庇护。
常乐也对那条死皮赖脸狗忍无可忍:“哎,小王……哥,你能不能管管你家狗?你就这么放任它吃屎?”
“管什么?”小王又轻笑一声,“吃屎已经是它最微不足道的缺点了。”
常乐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无处释放。
“你这狗……”她话音一顿,忽然想明白了,“难怪你要在半夜三更溜它。”
因为白天当众吃屎真的很社死啊。
小王摇摇头,“我这个点儿溜它,是因为我的作息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六点睡,两点起,一天只吃两顿。”
常乐的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六点就睡了?那挺早的啊。”
小王无语地看她一眼,“是挺早的,早上六点。”
常乐:“……”
您能活到现在,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
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她不好评价,但是同为养狗人,有些事实在是忍不了。
“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你家狗好这口啊?你是不是饿着它了?要是连狗粮都舍不得买,那还养什么狗啊。”
此时,那条狗正低着头在草地上四处寻觅,似乎想找到其他狗残留下来的美味佳肴。
胜宝也趁机钻进了灌木林,迅速清理库存。
小王嘴角浮起一抹苦笑。
“呵,饿着它?我什么狗粮都试过了,狗罐头、零食、冻干也没断过,可它就爱吃屎,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捋了捋油腻腻的黑发,给她细数大耳朵狗的恶行:“我家沙发换了三个,窗帘没有一块是完整的,电冰箱的线被它啃断了,衣柜里有它的屎尿……比格就这样,你把它当神经病就行了。”
常乐恍然大悟。
哦,是臭名昭著的比格大魔王啊,那就不奇怪了。
“可是你干嘛要养它呢?养条正常的狗不好吗?”
小王仰着头,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陷入了回忆:“那天,我爸把它带回来,说是路上有个大哥不要了,免费送的,还送狗窝和狗粮。我爸想让我每天遛狗,多出去走走……真是错得离谱,因为这条狗,我更不敢出门了。”
“咚——”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
常乐转过头,看见垃圾桶翻倒在地,那条比格在垃圾堆里拱来拱去,撕咬着垃圾袋。
常乐不由得对小王生出几分同情。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只有陷阱。
她沉默片刻,试图转移话题:“小王哥,我听说你在家里待了几年,感觉怎么样?”
小王移开视线,语气有些抗拒:“你问这个干嘛?”
常乐坦诚相告:“因为我也打算待在家里,当个全职女儿,就是在家照顾老人,分担家务,父母给我发工资。我觉得跟上班差不多。”
“全职女儿?”小王脸上浮起一抹嘲讽,“说得好听,不就是啃老吗?”
常乐愣了下,语气有些不悦:“……你不也是这样的吗?”
“对,我就是在啃老。”他大大方方承认,“因为我不想出门,不想上班,不想跟人打交道。”
“那你嘲笑我干嘛?”
“我是笑你把家里蹲这件事想得太美好了。刚开始你父母还会包容你,体谅你,一段时间后,就会开始抱怨你,嫌弃你,时间久了,看你一眼就烦,你们不吵架才怪。”
常乐哑口无言,心情越来越沉重。
小王继续说:“另一方面,你会越来越封闭,反应越来越迟钝,不爱出门,不爱说话,每天就是上网、睡觉、点外卖,昼伏夜出,死气沉沉,活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
常乐好心劝他:“别这么说自己。”
“不光是我。”小王直言道,“你以后也会变成这样。”
常乐有些恼火,怼道:“我才不会!我有事干,每天忙得要死,我的家人也很包容我,我才不会变成老鼠人。”
“那你为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小王推了推眼睛,指着她,“你看,你已经开始昼夜颠倒了。”
常乐辩解道:“我平时作息很规律的,今天是特殊情况,半夜醒了睡不着,就出来溜达溜达嘛。”
“这只是个开始。”
“……你少吓唬我!”
小王不屑地笑了笑,这笑容让常乐更恼火了。
他质问道:“你要是真的当全职女儿当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会问我这个问题?这说明你内心深处,对这个身份并不认同。你不甘心宅在家里,又不敢出去闯,所以才会陷入纠结。”
“……”常乐气急败坏,忍不住提高音量,“你懂个屁!”
小王语气嘲讽:“对,我是老鼠,我哪懂人类啊?”
胜宝听到吵架声,从灌木林里钻了出来,对着他低吠两声,以示威胁。
而那条比格,早已消失在了垃圾堆里。
小王慢慢收起笑容,对常乐说:“趁现在还没有丧失独立生活的能力,赶紧出去吧,去哪儿都行,别待在父母身边。你看看树林里,有哪棵小树能在大树底下健康长大?”
常乐根本不想搭理他。
她牵着胜宝的狗绳,转身想走,脚步却迟迟没有迈开。
她回过头,问小王:“那你呢?你想得这么通透,为什么不出去工作?”
小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昏黄灯光下,他的脸颊凹陷下去,像一具被吸干血气的干尸。
“因为,”他缓慢地说,“我躲在大树底下太久了,长不出根,也发不了芽,早就成了一截枯木,就算哪天,把我移植到有阳光雨露的地方,我也活不下去。”
常乐久久没有说话。
她转身往回走,将手里的空薯片袋扔进垃圾桶,嘟哝道:“白捡了。”
沿着原路返回,四周静谧无声,路灯隔得很远,大部分的路段都昏暗无光,只能靠着手机照亮脚下的路。
“我不会这样的。”
她安慰自己。
她不会成为老鼠,也不会变成枯木。
外面风吹雨打,无处容身,她只是暂时躲在家人的庇护之下,接受他们漏下来的雨水和阳光。
即便活在大树底下,她也会默默地生根发芽,总有一天,她会重新生活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