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字,轻得像秋风吹落最后一片枯叶,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李沉燕的心口。他擦拭着污血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指节绷得发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和脓液的腥气。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死死攫住角落里那双浑浊衰败、此刻却透出诡异专注的眼睛。陈锈笙的脸依旧灰败,因剧痛而残留的扭曲尚未完全平复,汗水混着污垢在额角干涸。但那双眼睛……那里面翻腾的灰败死水之下,似乎有什么冰冷锐利的东西正在上浮,像沉船锈蚀的锚链被某种力量强行拖出水面,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祥的预兆。
药味淡了?他怎么会知道?这家伙的鼻子……
李沉燕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翻搅。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捕捉自己周身的气息。金疮药、续断草、冰片……那苦涩清凉的味道,确实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沾染的脓血腥臭,以及这破庙里无处不在的腐朽气息,而被冲淡了许多。但这细微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这绝不是一个废人该有的敏锐!
“你……” 李沉燕的喉结艰难地滚动,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更强烈的危机感掐断。
不是来自眼前这形销骨立的废人…
是庙外!
一股极其阴冷、极其粘稠的杀意,如同潜伏在沼泽深处的毒蛇,骤然苏醒!它无声无息地蔓延,穿透破败的庙门,浸染着呜咽的秋风,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带着一股铁锈混合着陈腐血液的腥气,令人作呕,更令人毛骨悚然。
李沉燕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几乎是本能地弹身而起,动作快如闪电。
腰间的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墨玉剑柄入手冰凉,瞬间驱散了指尖残留的污秽触感。他一步踏前,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将角落里蜷缩的陈锈笙完全挡在自己身后,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庙门的方向。
“谁?!”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在破庙的死寂里,带着凛冽的剑气和毫不掩饰的杀机。
风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紧接着,是靴底碾过枯草和碎石的轻微声响,由远及近,缓慢、沉稳,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从容。
一个身影出现在庙门口,堵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
来人一身暗沉如血的赭色劲装,仿佛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连衣料褶皱里都浸透着不祥。腰间挎着一柄造型奇诡的弯刀,刀鞘乌黑,毫无光泽,像某种巨兽的遗骨。他身材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在那里,却像一堵散发着阴寒死气的墙。脸上覆着一张冰冷的青铜鬼面,獠牙外翻,眼眶处是两团深不见底的黑洞,隔绝了所有表情,只有两道实质般的、带着残忍玩味的目光,如同毒针,穿透面具,牢牢钉在李沉燕身上。
鬼面人身后,影影绰绰,至少还有七八个同样身着赭衣、气息阴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围拢上来,堵死了庙门和几处破窗的缝隙。他们手中兵刃各异,但那股子铁锈混着死血的腥气,却如出一辙。
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惊雷剑,李沉燕?” 鬼面人开口了,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刺耳的嗡鸣,像是钝器刮过骨头,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确认。
李沉燕握剑的手更紧了几分,剑尖斜指地面,周身剑气隐而不发,却已将身周丈许之地化作无形的剑域。他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鬼面,声音比对方更冷:“藏头露尾的东西,报上名来!”
“桀桀桀……” 一阵令人牙酸的、非人的笑声从面具下逸出,如同夜枭啼哭,“名字?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鬼面人的目光似乎越过了李沉燕,落在他身后那片肮脏的稻草堆上,那目光里的玩味瞬间转化成了毫不掩饰的、毒蛇舔舐猎物般的贪婪和残忍,“我们只是来……收一笔陈年旧账。顺便,清理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垃圾。”
“垃圾”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李沉燕身后。
李沉燕清晰地感觉到,他身后那片死寂的稻草堆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那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深埋的、刻骨的屈辱和痛苦被强行撕裂时引发的本能痉挛。
一股无名邪火“腾”地一下窜上李沉燕的头顶,比之前任何一次怒火都更猛烈,更纯粹!十年积怨,庙中憋闷,此刻都被这声“垃圾”瞬间点燃,化作焚毁一切的暴戾。这怒火并非为了陈锈笙,而是因为这赤裸裸的践踏和侮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李沉燕的脸上!
“收账?” 李沉燕嘴角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眼底的寒光暴涨,“那得问过我的剑!” 话音未落,他动了。
没有试探,没有虚招。
“惊雷剑”之名,绝非浪得,墨玉剑柄上的光华骤然炸亮。一道刺目的、撕裂昏暝的剑光如同九天落雷,带着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厉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劈鬼面人面门。剑光所过之处,破庙内沉积的腐朽气息被瞬间排开,空气被硬生生斩出一道真空般的裂痕。速度之快,威势之猛,足以让寻常高手肝胆俱裂。
这一剑,是李沉燕十年苦修的巅峰一击,含怒而出,誓要将眼前这装神弄鬼的东西连人带面具劈成两半!
然而——
“叮!!!”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四溅!
鬼面人竟然没退。那柄乌黑无光的弯刀不知何时已如毒蛇出洞,以一个诡异刁钻的角度,精准无比地架住了这势若奔雷的一剑!弯刀漆黑的刃口与李沉燕寒光四射的剑锋死死咬合在一起。
一股阴寒霸道、如同跗骨之蛆的诡异劲力,顺着剑身狂涌而来!那力道并非刚猛,却带着一种阴毒的震荡和侵蚀,瞬间穿透李沉燕的护体真气,狠狠撞向他的手臂经脉。
李沉燕脸色微变,这鬼面人的功力,远超他的预估!
那阴寒劲力如同毒蛇钻入,手臂经脉传来一阵针刺般的麻痹和剧痛,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在双刃交击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对方鬼面眼眶后的那双眼睛,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极其恶毒的狞笑。
不好!中计了!对方是故意硬接,目标根本不是他!
念头电转。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沉燕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融入阴影的乌光,那不是来自鬼面人,而是来自他左侧一个毫不起眼的赭衣人手中!
那乌光无声无息,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毒死气,如同毒蝎的尾针,目标并非李沉燕,而是直射他身后——蜷缩在稻草堆里、毫无反抗之力的陈锈笙!
调虎离山!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卑鄙!” 李沉燕目眦欲裂,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了愤怒和理智!
弃剑?不可能!剑客弃剑等于自杀!
硬抗?鬼面人那阴毒的劲力正在疯狂侵蚀他的手臂,稍一松懈便是筋断骨折!
电光石火之间,李沉燕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
他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着痛楚的低吼,被鬼面人弯刀架住的右臂肌肉贲张,青筋暴起,不顾那阴寒劲力的疯狂侵蚀,强行将长剑向下一压!借着这股反冲之力,他的身体如同被巨力拉扯,极其狼狈地向右侧踉跄扑倒。
这个动作完全打乱了他自身的平衡和防御姿态,将整个左侧身体和背后的空门,完全暴露在鬼面人那柄随时可能斩落的弯刀之下,是极其愚蠢的自杀式破绽!
但李沉燕要的就是这瞬息之间的位移,他用身体,用这故意露出的致命破绽,硬生生地撞开了那道射向陈锈笙的阴毒乌光。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烧红的烙铁按进湿泥。
那道阴毒的乌光,终究没能射中陈锈笙,而是狠狠钉入了李沉燕因扑倒而暴露的左肩胛下方。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那感觉不是被利器刺穿,而是像被烧红的铁钉凿入骨髓,更有一股阴寒恶毒的气息如同活物般钻入血肉,疯狂地向心脉侵蚀!李沉燕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一口腥甜直冲喉头,
“呃啊——!”
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没有彻底趴下。右肩胛下方,一个细小的血洞正在迅速扩大,流出的血液不是鲜红,而是泛着诡异的乌黑。那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肿胀,并且还在不断蔓延。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伴随着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整条左臂,并向胸腔蔓延。
“桀桀桀……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鬼面人那令人作呕的笑声再次响起,充满了计谋得逞的快意和残忍的嘲讽。他缓缓收刀,似乎并不急于补上致命一击,只是用那双鬼面后的眼睛,戏谑地看着跪倒在地、因剧痛而浑身颤抖的李沉燕。
李沉燕猛地抬头,嘴角溢出一缕乌黑的血丝。他的眼睛因为剧痛和暴怒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张青铜鬼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玄……煞……盟?!”
这个名字,带着血腥和禁忌。江湖上最神秘、最阴毒的杀手组织,行事狠辣,手段诡谲,尤其擅长各种阴损暗器和奇毒。他们出手,向来不留活口,更不会暴露身份。李沉燕只在一些极其隐秘的卷宗里,见过关于他们标志性毒药“七杀透骨钉”的描述——中者血脉凝滞,如万蚁噬心,最终筋骨寸断而亡,伤口流出的血,便是乌黑!
“有点见识。”鬼面人似乎很满意李沉燕的反应,沙哑的声音带着赞许的嘲弄,“可惜,太迟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李沉燕身后,那目光如同在看两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一个废人,一个将死的后起之秀……正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破庙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李沉燕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那乌黑血液滴落尘埃的微弱声响。阴寒的毒力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啃噬着他的血肉和意志,左半边身体正在迅速失去知觉。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他身后的稻草堆里,依旧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道致命的乌光,那声压抑的痛哼,都未曾发生。
李沉燕咬紧牙关,口腔里满是血腥的铁锈味。他试图提起真气,丹田却传来针扎般的刺痛,真气运行到左肩伤口处便如同撞上寒冰壁垒,寸寸凝滞。惊雷剑的锋芒,被这阴毒的暗算和剧痛死死压制。
鬼面人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轻轻挥了挥手。
围在庙门和破窗处的几个赭衣人,如同得到指令的提线木偶,无声无息地抽出兵刃,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般向庙内涌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彻底清除!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沉燕。难道今日真要葬身于此?和一个他恨了十年、如今却……却……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绝望关头!
李沉燕撑在地上的左手,距离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稻草,仅有咫尺之遥。
一只冰冷枯瘦、沾满污垢的手,突然从稻草堆的阴影里猛地伸出!
那只手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濒死野兽最后爆发的、超越极限的力量。它没有去抓任何武器——那里也没有武器。它只是精准地、死死地攥住了李沉燕撑在地上的左手手腕。
冰冷!干硬!如同铁箍!
李沉燕浑身剧震,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只手上传来的触感和……力道!
那不是废人的手!那力道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硬生生将他因剧痛和麻痹而僵硬的手指掰开,在他掌心留下几道深刻的、带着污垢的指甲印痕。
紧接着,一个硬物被粗暴地塞进了他被迫摊开的掌心。
触手冰凉,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质感,似乎还有……泥土和铁锈的气息?
李沉燕甚至来不及低头去看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嘶哑到极致、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来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脑海:
“讨……债。”
那嘶哑到极致的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陈锈笙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的灼热和决绝。
他根本来不及低头去看掌心被塞进了什么。那冰冷的、沉甸甸的、带着泥土铁锈气息的硬物,在接触皮肤的瞬间,仿佛与陈锈笙那声穿透灵魂的嘶吼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比肩胛处那阴毒乌钉带来的痛苦强烈百倍,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颅深处轰然炸开!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他的太阳穴,疯狂搅动!
“呃啊——!”
李沉燕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要裂开,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挤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一片刺目的白光!是剑光!一道快得超越认知极限、带着撕裂天穹般决绝意志的剑光!视角极其诡异,仿佛他自己就是那道剑光的一部分,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斩向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滔天凶戾气息的阴影!那阴影手中,似乎握着一块暗沉的、形状奇特的铁牌……
他看到一只沾满血污的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布满了狰狞的伤口,指甲几乎全部碎裂,那只手死死地抠进一片冰冷的、满是碎石和湿滑苔藓的岩壁,指缝里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青黑的石头……视角在剧烈晃动、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看到一张张模糊扭曲、带着贪婪狞笑的脸孔,无数刀光剑影,腥热的血点溅在脸上,一只脚狠狠踹在胸口,肋骨断裂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牙酸!剧痛!深入骨髓的剧痛!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丹田气海的阴寒毒力,是玄煞盟的“蚀骨散”!
他看到自己(或者说,是陈锈笙?)如同破败的麻袋被丢在泥泞冰冷的雨地里,雨水冲刷着伤口,带走温度和生机。一只穿着精致鹿皮靴的脚踩在脸上,带着污泥,用力碾磨。一个模糊的声音带着残忍的快意响起:“天下第一剑?哈哈……废物!把他身上那块牌子搜出来!盟主要的东西……”
“呃……” 李沉燕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前扑倒,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蜷缩在地,左手死死抱住头颅,右手五指深深抠进冰冷肮脏的地面,指甲瞬间翻裂,留下道道血痕,他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大颗大颗的冷汗混合着污垢从他扭曲的脸上滚落。
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和混乱的画面洪流,如同最残酷的刑罚,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行动能力和对外界的感知。肩胛处的“七杀透骨钉”之毒带来的阴寒和麻痹,在这更恐怖的冲击下,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鬼面人那冰冷的、带着戏谑杀意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李沉燕。当看到李沉燕突然抱头惨嚎、如同被无形力量击垮般蜷缩在地时,青铜面具后的眼睛先是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加浓烈的残忍和快意取代。
“走火入魔?还是毒发了?” 鬼面人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残忍,“也好,省了手脚。”
他不再看地上痛苦翻滚的李沉燕,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他抽搐的身体,精准地投向角落里那片沉寂的稻草堆。那里,陈锈笙的身影被李沉燕挡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点褴褛的布角和一只无力垂落在稻草外的、枯瘦肮脏的手。
“啧,命还真硬。” 鬼面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不过,也该到头了。那块牌子,该物归原主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陈锈笙的方向,对着身边两个赭衣手下做了个极其冷酷的手势——斩草除根,不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