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重重刮进来,吹得帘子到处飞,又被竖起的云母屏风拦在外头。阿朱心不在焉,想到自己晒在外面的衣服,双手不由自主只顾着往下用力。摁了没多久,手下一空,双手没了支撑,惯性的往下偏过去。
摔下去的时间变得很慢,阿朱试图伸手抓住牢靠的扶手,稍一看向赵渡生含笑的眼睛,阿朱就明白他是故意的,于是,收回了手,任由脸落在赵渡生身子旁边。
好在赵渡生向来最舍不得亏待自己,垫子软实,阿朱脸朝下被蒙了片刻呼吸后很快坐了起来。
“你做什么呢一天天,让你捏肩捏着捏着你还给我睡觉是不是,捏个肩连手法都没有只会使力气。哎呀!去去去,捏得我真难受。”
折扇嗒一声敲在阿朱背上,阿朱依旧一脸严肃地紧抿嘴唇,动作缓慢乌龟似的反手去摸了摸。她尽可能往矮几上靠,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摸背。
还好,不痛。她小心地放下手。
“衣服。”
“衣服,什么衣服?说话。”赵渡生将最爱把玩的玉扇往旁边一丢,两眼蹦出几颗不耐烦的火星子。
“快下雨了,我衣服还没收!”阿朱没有任何恶意猛地提高了声调。赵渡生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停顿片刻后跟吃了半斤炮仗似的,张开嘴大嗓门吼道:
“吼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有几件破衣服,穿来穿去不就这几件?还收衣服,让雨淋烂了扔了!谁给你的胆子吼我的!”
赵渡生盘腿坐直,与阿朱对峙,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又伸手扯了扯阿朱的衣领,手中的触感更让他觉得阿朱的衣服脆弱得像晒干的纸,不需要多大力气就能撕个稀巴烂。
啧,烦人!“别收了,我叫人给你拿新的。”说罢,赵渡生撒开了手给自己扇了扇风又要躺下去。
“不行,到时间了,我得去…去点灯。”阿朱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她没什么底气地看了眼赵渡生的脸色。
果然,赵渡生这回真真切切冷了脸,阿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说起自己要去那间屋子时,赵渡生的脸色总是会变得很难看。
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落在阿朱脸上。赵渡生想说什么,可最终不耐地皱眉。
“要走赶紧滚,别在我面前碍眼。滚滚滚!”他话是这么说,但阿朱知道他第二天还是会叫人让自己上他这儿来。
阿朱小心翼翼地从赵渡生旁边爬下去,默默穿好了鞋。赵渡生在身后翻身,弄出了很大的动静。她探了探脑袋,轻声唤了声:“小少爷”。
赵渡生蜷缩身子,双手抱胸,紧闭着眼睛仿佛听不见。
阿朱明白他难哄,思来想去准备明日再说。她绕过屏风,推门走了出去。屋外雨滴大颗大颗砸在地上,空气里一股雨水混着灰尘的味道。
花圃里的一捧一捧的牡丹菊被雨点敲打下花瓣。阿朱踩过水坑急忙忙遮住脸往小院跑。等阿朱将东西全部收拢进屋里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地上积聚起小水潭,屋檐留下的雨滴几乎练成一条线。
阿朱拿布巾抹了抹脸上的雨滴,又从箱子里掏出灯油灯芯。外头雨大,阿朱怕这些物件染了水汽,果断塞进了胸前的兜里,又拿了把伞,小跑进祠堂。
祠堂门小,只够一个人钻进去,阿朱将伞扔在门口,将染了泥的鞋子脱在门口钻了进去。阴冷气很快卷了过来,阿朱打了个哆嗦,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将最近的一盏点亮。
每日都要循环往复做的事情阿朱却做得乐此不彼。她挨个将灭了的烛盏点燃,补上新的灯油,替换掉焦黑的灯芯。
屋里逐渐亮堂起来,但也只是供桌前而已。建得极低的房梁依旧黑沉沉地压下来。阿朱检查过供品后,照例往横出一块木板上的黑箱前摸了摸。
糖又没了。
好在赵渡生每日都会赏给他五花八门的东西,阿朱能在他那吃的就在那吃好,极少悄摸摸带走,除了那些甜到没人要的小食。
阿朱撕开油纸,用手将糖渍梅子推了进去,又撕开一个喂进自己的嘴巴,嘴里鼓鼓囊囊,含糊不清道:
“这是糖渍梅子,我很喜欢吃,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阿朱在嘴里嚼着梅子肉。
“赵渡生好像发现我总是会吃很多糖,不让我吃了,这是我悄悄从桌上顺来的,一直藏在兜里,我是不是很聪明。”
“糖有些化了,你不要嫌弃。”
“我走了,太晚了,要是喜欢你就吃,不喜欢就留着,明天我吃。”
赵府任何一个人在此刻踏进祠堂都会被阿朱神神叨叨的模样吓得惊慌失色。阿朱却毫无意识,语气亲昵,毕竟这个神仙好像真的会来到世上,每天都会以收了阿朱的糖回复阿朱的碎碎念。神仙和自己一样嗜甜,阿朱乐呵呵地想。
夜里大雨没停,大门被风吹得开开合合。阿朱被子受潮,索性将被子堆在脚边一了百了。雨水混着风声噼里啪啦敲在窗纸上,木窗哐当作响,远处偶尔传来惊天雷电响。
阿朱累了一天,困得眼皮子打架,但耳朵里总是有各种清晰可闻的声音。明日得早起,她不仅要干好祠堂的活,还得受赵渡生的差遣。
一想到明日又得对付赵渡生,阿朱就脑袋疼,两个人时间待久了阿朱才发觉赵渡生实在是很难缠的人,她时常因为说错一句话就被指着脑袋一通骂。
夜里杂七杂八的声音更是在阿朱的幻想下逐渐变成赵渡生的声音,阿朱翻了个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赵渡生的声音小了些,忽远忽近。
阿朱被开门声吵醒的时候依旧维持着捂耳朵的姿势。屋里没有灯,黑得厉害,但阿朱已经适应了这种暗。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眼睛恢复清明。
门的吱呀声再次传来,阿朱放下捂住耳朵的手转身看向门口,声音消失不见。或许是木门太过老旧,加之今夜狂风大雨,阿朱自然而然地重新俯趴下身子。
就在要重新睡过去时,房门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类似指甲抓过木头的声音,这声音太耳熟了。带着水汽的风撞在阿朱的背上,皮肤上的细微触感被不断放大。
阿朱睁开眼睛,矮小如同侏儒,满是黑色肉瘤却有着人的头颅和四肢的影子站在自己床前。
窗外雷电一闪而过,短暂地照亮屋内的一切。
黑影浑身长满紫黑瘢痕,胸前的骨头深深地凹进去,脖子四周长满肉瘤,头颅被肉瘤挤得高高昂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朱惊恐地大叫起来,从床上爬起来就要跳下去。形似恶鬼的肉球冲过来扣住阿朱的小腿。随着肉球一起过来的是死尸的味道,阿朱胃里痉挛几下后跪在被子中间吐了出来。
阿朱拼命睁大眼睛,在仅有的光亮里,看见了挤在烂肉中的人脸。
李申。
不,眼前的恶鬼已经算不得人,更不是李申。
他全身赤裸着,后背脊柱鼓起一个大包,透过皮肤阿朱甚至能看见几乎快被撑破的人皮下,蠕动的红色血肉。
也就是这几瞬的犹豫,李申爬上了阿朱的床,朝阿朱冲过来。
黏腻冰冷的东西滴在腿上,阿朱心跳骤停,看着越来越近的“李申”本能地伸出脚踹过去。
肉球被撞倒在地,又重新爬起来,阿朱听见了他嘴里近乎枯朽喃喃不停的声音。
“少…爷…少…爷…”
李申似乎还有人的沉重喘息声,又朝阿朱伸手。
“走开啊!!”
所有感知消失时,屋外突然出现光亮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朱逃出门外,迎面撞上林管事。
“!!林管事!李申……李申……他在里面。”
小厮冲进阿朱的屋子,阿朱看见了他们手上的锁链。屋内很快传来某种动物挣扎的哼哧。
雨水刮在阿朱身上,阿朱感受到皮肤上的黏腻,立刻弯腰撕下自己裤腿上的布,使劲将李申留下的“血”擦干净。直到擦到皮肤破裂,穿俩阵阵刺痛感,阿朱才将布扔在一边。
屋内脚步声杂乱,锁链声、嘶吼声响个不停。阿朱往林管事身后踏了一步,小厮拖着锁链往外走,通向黑暗的锁链绷得很直被一点点往外拉。
火光下,阿朱眼睛一瞬不眨地望向李申暴露在火光下几乎没有形状的躯体。李申咽喉中发出幽咽的呜呜声。他发灰凸起的眼睛露出某种恐惧,喉咙里不断传来模糊断断续续的声音。
阿朱听清了,他又在念少爷。
就在阿朱要仔细听时,林管事站在了阿朱面前,随即,阿朱听见了棍子重重敲打在□□上的声音。
半刻钟后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回房间待着。”
阿朱涣散地目光重新聚在林管事的脸上,她哑着嗓子应声。
“好,好。”
在林管事的目光催促下,阿朱僵硬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门在身后被人关上,可阿朱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浑身的皮肤像被针扎过一样刺痛难忍。
屋外火光消失,地上留下了一大滩血液,阿朱的小腿又隐约浮现起被抓住的触感。打了个哆嗦后,阿朱抬起发软的腿走到床前,抱起自己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