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前的故人?”绝境中听到这句话,谢谨言反而笑出来,“你才多大,就可以说久远——”
他蓦然住口,想到既然能寄身荼津而不死,少年自然与寻常人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少年也笑了:“是啊,久远前,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他。”
隔着藤蔓掩映,他仿佛又回到昔日,孩童的双眼,依旧纯粹清澈,笑吟吟望向自己的时候,简直要把人坠进那池清泉里。
“谢谨言,你的眼睛,很好看,和他很像。”他幽幽地说,用着回忆往昔的语气,带了些与年纪不符的沧桑,“可惜啊,最后,他还是死在我手里,而我也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谢谨言道:“你杀了他。”
“我杀了他,亲手,虽然迫不得已,却让我愧疚至今。”少年从回忆中醒神,对谢谨言说,“所以,我想救你,你就当我……弥补他吧。”
谢谨言叹息:“逝者不可追。”
他不想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不是凶魂。”少年发出一声悲叹,“但我与那位‘沈自钧’一样,也在追猎它。”
谢谨言没有说话。
“说到沈自钧,我发现一件事情,很有趣。”沉默许久,少年忽然问,“同为凡人,难道你不想找回自己的朋友?”
谢谨言摇头:“我们只是同事,不是朋友。”
“好吧,不是朋友。”少年附和道,“但你身边这位,也绝不是伙伴。先前我好奇,身为梦中客,如何进得了现世?后来啊,透过你身上留下的气息,我感知到——”
他压低声音,讲述一个骇人的秘密:“你沾染两种灵魂的残息,一个,是梦中客,另一个嘛,是魂魄的残片,新死的。”
新死?
谢谨言瞳仁一缩:“你说他死了?”
梦狩以沈自钧的安危作为胁迫自己的筹码,可是,沈自钧竟然死了?谁动的手?
“凡人魂魄虽可入梦,却不可离体太久,否则魂飞魄散。你身上的残片气息鲜明,应当消散不久,我猜,那就是被夺去躯壳的原主吧。”
鸠占鹊巢,致真正的沈自钧魂魄无依,最终消亡。
此等行径,怎会是护佑梦境安宁的梦狩所为?他的言语,究竟有几分可信?
谢谨言眉心猝然一跳——喻宛宛!
她魂魄被掳,若是时日一久,难不成也会步入死局?
他要救喻宛宛。
“我答应你!”
“很好。”少年料定他会如此回答,要求他近前,“把刀拔出来,我立刻带你离开。”
拨开藤枝,只见一柄短刀,造型古朴,刀柄漆黑如墨,深深插入胸口。
暗流静默,枯藤窥视,在既阴暗又静谧的荼津之下,这把刀,凝着岁月的积尘,牢牢锁住过往云烟、宿命纠葛。
谢谨言看看刀,又看看少年的眼睛,伸出手,握住刀柄……
灼烫的感觉瞬间从指节蔓延开,他不禁惊喊出声,骤然松手。
“这刀,好烫!”翻转掌心,赫然一片烧灼的伤痕。
少年静默,表情也是惊诧的,似乎没料到这刀会有如此威力。不过须臾,他就冷静下来,望向谢谨言的目光复杂了许多。
“你再拔一次,这次,不要松手,用力直到拔出来。”
谢谨言张开手,反复攥拳、松开,最后下定决心,再次伸向刀柄。
强烈的烧灼感再度袭来,他皱眉,咬住牙关,一寸寸用力……
剧烈的疼痛驱使他松手,指节痉挛,几次险些松脱。
“不可松手!”少年见他双眉紧蹙,额角青筋突起,急忙催促,“你身为凡人,灵气有限,承受不住这把刀的戾气,如果松手,恐怕没有机会再试一次!”
“呃……”
谢谨言忍着钻心的疼,用所剩无几的自制力,强迫自己不松手,指腹承受不住灼烧,失去知觉,他狠狠心,另一只手贴上去,搏命往外拔……
漆黑的锋刃一寸,又一寸,离开少年的胸膛,却不知残留的刃还有多长。谢谨言浑身发抖,手臂几乎脱力,双掌筋脉也感知不到刀柄的存在。
一声艰涩的闷哼,刀尖凛然如星,骤然离体。谢谨言脚下失去平衡,踉跄倒地。
瞬间的静寂,如同时光停止,随后,地动山摇。
困锁不知几多岁月的囚徒陡然撕开封印,向命运讨要轮回因果,他的指将扯断宿命羁绊,他的脚将踏碎孽债宿怨,原本封存停滞的机缘纠缠,将于此刻再度轮转。
荼津震怒,古木扰动,枯败的树藤骤然绽开新绿,狭长新叶利齿般绞缠,蛇信般虎视眈眈,水流湍急,暗流汹涌,将他们环绕其中。
少年倨傲狂笑,踩断一截藤枝,桀然睨向围堵过来的细密树藤。
“哈哈哈哈……”沙哑的笑声震颤荼津,涡流狂卷,藤枝环伺之中,稚嫩的身影昂然抽长,转瞬成为青年模样。
谢谨言蜷在藤枝交错间,目瞪口呆,漆黑短刀落在脚边,带着吞噬梦境的森然。
自己放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正是邪,是善是恶?
少年,不,应该是青年,一扬手,黑色短刀发出尖锐蜂鸣,如同一道闪电,稳稳停在他的指尖。
“哈哈哈哈哈……”
高亢的笑声如同骤雨前第一声雷鸣,打破此地沉寂。藤枝暴起疯长,水流更是激越,波涛汹涌,发出沉闷的怒吼,层层雪浪拍击过来,是张开巨口的深渊巨兽,直向处在浪涛中间的两人而来。
谢谨言只感到腰间被一道果决的力量缠绕,随后自己便离开了漩涡中心,怒吼的水流拍击他方才所处的位置,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奋力抬头,视线涣散而麻木,逐渐在熟悉的下颌线上找到焦点。
“沈——”他惊诧地低呼,声音嘶哑,满是不可置信的意味。
青年如掠过云端的雀,身姿轻灵,几个起落,已经与狰狞的藤枝和水浪拉开数丈距离。
笑声张扬,狂傲不羁,仿佛身后张牙舞爪的树藤不过是小小柔枝,丝毫入不了他的眼。
他一手紧紧搂住谢谨言的腰,一手捏住短刀,掌中倏忽萤光大盛,他冷笑着,转身抬腕,迎向扑面而来的滚滚波涛,毫不犹豫扬手一挥。
漆黑刀刃迸发出灼目光线,在昏暗的河底宛若升起灿烂的烈阳,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听得悠长铿鸣和怒涛嘶吼交织在一起,嘈杂骇然。
谢谨言缓缓将眼皮抬起一条缝,隐约看到遮天激流竟被短刀气息逼退,从他们身边汹涌而过。
甫脱困锁的囚徒轻巧跃起,避开侧方袭来的一簇枝丫,短刀斜劈,将枝条尽数斩断,随后手腕翻转,凛凛刀锋对上另一丛张牙舞爪的绿意。
“滚开!”唇齿间挤出的字句简短,却有着森然冷意。
来势迅疾的青绿竟真的停滞,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青年已经利落寻到空隙,带着谢谨言飞掠而上。脚下怒涛翻涌,枝叶交缠,远远落在后面,再也追不上极速远去的人影。
轰鸣持续不断,从深渊中传来,水下广阔无垠,都被巨响充斥。谢谨言被紧紧挟在那人身侧,出于本能,搂住那人的腰,将脸埋在衣襟之中,不去看脚下狰狞的漆黑。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谢谨言仍能从舒畅的喘息中感受到挣脱束缚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