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钧清醒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谢谨言静静坐在他身旁,背后灯影依稀,顺着脸颊的线条给他镀上一道金色的弧线。
他没有作声,沉默相对,低垂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的情绪遮掩得严密。
沈自钧背后一凉,迅速翻身,缩在床角:“你做什么?”
“我没有想对你做什么。”谢谨言望着他,睫毛轻抖,阴暗中眼里似乎流淌着无奈的悲伤,“反倒是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只有我一个就算了,为什么把她扯进来?”
“她对你,很重要?”
谢谨言闭上眼,点头:“她是我的学生。”
“喻宛宛,楚思瑾,也是你的学生。”沈自钧观察他的表情,想要从中窥破他的心思,“谢谨言,是不是随便一个学生,都排在你之前,比你自己更重要?”
谢谨言不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任何人都不能比自己更重要。可他仅仅这样想一想,心里就像钉了根刺,戳得心口发疼。
从小诵读的圣贤书,都在教他胸襟宽广,教他君子端方,教他温良恭谨,唯独没有教过他以己为重。
更从未有人问过他类似的话,所以他顺其自然,凡事以旁人为先,自身为后。
如今做了老师,将学生置于首位,不更是理所应当的吗?
“梁毓声是我带过的第一届学生,她,不一样。”于是他继续为自己找理由,似乎因为是第一届,带着青葱时代的青涩记忆,因此格外不同。
沈自钧叹息:“你啊,谁不是第一次做人?难不成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你就逊色他人一等?理应屈居次位?”
谢谨言无言以对,这个问题属实超出他的认知,他想不出答案。
于是他只好避而不谈:“放过梁毓声,你不该把她扯进来。”
“你啊,”沈自钧悠悠叹息,向谢谨言身边挪了挪,“就算她知道,也不一定能追到梦里,没有我的灵气做引,凭她自己,想找到我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就算她能追过来,也不用太过担心。带有凶魂气息的是你,所以你才会受到月影的关注。她一个普通小女孩,一没有强烈灵气,二没有强烈戾气,没人会盯上她。”
谢谨言望向窗外夜色,似乎在斟酌他的说辞,过了片刻,忽然说:“喝了这么多酒,口渴吗?”
“嗯。”沈自钧乖巧地点头。
须臾,温水送到面前,带着清爽的柠檬香,应当是专门为醉酒的人泡的。沈自钧接过水,抬眼看到那人一双杏眼隐在眉骨和鼻梁的阴影下,一副谦和文雅的模样,心念一转,探出手臂,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谢谨言猝不及防,扑在他身边,扭过脸:“有病吗?”
“呦,少了一个字。”沈自钧看他恼怒的模样,莫名开怀,仿佛对成功引动对方情绪十分得意。他凑到谢谨言面前,得逞地笑,“话说,你就这么守着我?还泡好水等着?几个小时了啊,哥哥,偷窥也有个限度吧?我真怀疑你看上我了。”
他咧嘴坏笑,摇头晃脑开始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小窗边,端茶呀倒水他好体贴啊……”
谢谨言起身,瞪着他:“确实少个字,我有病。”
“这是三个字。”
“是我有病。”
沈自钧耸肩:“承认你关心我就这么难啊?我还想说句谢谢呢。”
“不谢。”谢谨言退开几步,站在床边,瞳仁深深,望着他,“实在是有事相求,所以对你好,不用心存感激。”
沈自钧喝下半杯水,怏怏不乐:“说得好像等价交换一样——什么事?”
“石维敬联系不上了。”
结账的时候,他与陈斯语交谈,想到她是文学院研究生,而石维敬正要报考文学院,于是略问了几句。
陈斯语记得他曾与导师约见的事,但她也提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两人约谈后不久,导师就流露出婉拒的意向。
“为什么?”沈自钧捧着水杯,一口口啜饮。
谢谨言摸着下颌:“具体原因,陈斯语也不清楚,不过,依我看,是他和喻宛宛的事搅的局。”
副院长级别的导师,除了能力,对名声也很看重。门下弟子若是涉及职业红线,传出去难免不好听。倘若事情发酵,触碰法律底线,别说弟子自身难保,连导师在圈子里也抬不起头来。
石维敬辞职的原因他必然有所考量。临城说大不大,丑事藏不住,只要有心打听,迟早会听到风言风语。
沈自钧放下杯子,靠在床头:“弯弯绕绕的,考虑这么多。”
“到了副院长的位置,谁不想再进一步?洁身自好,人之常情。”谢谨言重新给他倒好水,“陈斯语本想联系他,但是他的电话始终没人接。昨晚我也给他打过电话,也是一样的。”
既然联系了中意的导师,没理由不接电话。就算手机丢失,早该补办电话卡,不该一直是失联状态。
沈自钧长腿一抬,从床边起身,抹了把额头:“你怀疑他被困在梦里了?”
“毕竟和喻宛宛有关,而且,月影先前一直说,思慕之心。”谢谨言跟着他走到卫生间,在他洗过脸后,递上毛巾,“我担心这事还没完。”
沈自钧从毛巾里露出眼睛,对谢谨言微一颔首,闷闷的声音应了句:“嗯。”
深夜时分,正是安枕好梦的时节,谢谨言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石维敬。梦中凄迷冷雾,石维敬端坐水边,身边妖艳芙蓉娇怯怯探出花瓣,嫩黄的花蕊含着露珠,随波摇曳。
顺岸行了数十步,谢谨言忽然感到衣袖被猛然一拽,沈自钧声音低沉:“别动,脚边有东西。”
随着他的指尖望去,谢谨言依稀从薄雾中辨认出淡淡的线,交织缠绕,横拦在小径上,尾端浸没入水,静静蛰伏在清波中。
看似如同飘荡在水中的发丝,只是略微显出赤红的色泽。
谢谨言遥指潭水,问:“月影?她不是被砍了吗?”
沈自钧摇头,月影被梁毓声横刀断喉,应当消散殆尽,但是在此地,他仍旧隐隐感应到熟悉的气息。难不成月影未死?他不能确定。
“小心行事。”他攥住谢谨言的袖口,捡细线稀疏处落脚。
前方线条交织,几乎没有空地,谢谨言再不敢迈步,停下来,偏过脸:“怎么走?”
沈自钧松开他的袖子,转而扶住他的腰:“干脆拼着跳过去,一落地,你就抓住他,不要松手,我找机会劈开缝隙,回荼津去。”
“不怕树藤吗?”谢谨言问。
“我能暂时压制它们,不必担心,你该担心的,是我们跳过去的事。”沈自钧远远望了石维敬一眼,“甚至不知道他是真是假,红线这么密,我感觉,那边肯定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