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几秒钟,露伴看起来想要踩着脚下的树干自己滑下来。但最终,他还是顺着我的意思,轻轻跳进了我的怀里。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把他放到了地上。
露伴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叶片,接着走了几步坐到公园的秋千上,打开画本画了起来,我盯着看了一会,只看出来画得不错。我一向对绘画或是漫画一类的东西不感兴趣,此时也说不出什么欣赏赞美的词汇来。
“你怎么还在这?”他抬头看我。“你不用去巡逻吗?”
我听得出他在催促我离开,不愿意让我靠近他白天的生活,我便点点头,让他注意不要着凉了,接着顺着我时常走的路线去巡逻了。
最近我发现了一些吉良吉影的线索。就在这一片街区里,我从邻里间的传闻中得知最近有一家原本夫妻不和的家庭突然关系亲密了起来,丈夫似乎变得精神许多,举手投足间带着些以前没有的气质。听到情报时有一些违和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决定遵照直觉调查下去,最近便增加了这一块的巡逻时间。
6.
我正在吉良吉影家门口蹲守。或许不该叫他吉良吉影,他整了容,代替了这家的男主人,过着正常的生活。我从流言和观察里查到些线索,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我正在追查的那位吉良吉影,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即使能够证明他是吉良吉影,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与前面的几十起失踪案件有关,因为当初的线索随着那位失踪的警官一起消失了。
我不想放弃这个已经在我眼皮下的连环杀人犯,最近便一直有意无意地监控这里,哪怕抓不到他的破绽,也或许能够在下一起案件发生时阻止他。我有预感他就快要忍不住杀人的冲动了,犯下那么多起罪行,并不是一下就可以收住手的。证据就是吉良吉影最近离婚了,他给了妻子孩子一大笔钱,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搬离了这里,而他独自一人维持着正常的假象。
今天是工作日,吉良吉影早上像每一个普通工薪族一样上班去了。我藏在一处草丛后方,看着他离开。又过了一会,露伴出现了。我眨眨眼,看着他在吉良吉影家的门口捣鼓了两下,快得几乎只像是敲了敲门,接着他打开门进去了。
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蹲了几分钟,确定他不会立刻出来了。我有些庆幸自己为了隐蔽穿了身便服,过来时也都躲着监控,此时也方便我绕到吉良吉影家的庭院后方,从窗户那往里看。很不可思议,现在我更担心他潜入时被吉良吉影发现了怎么办,而不是去想他闯入民宅的目的。
我看见他从地下室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戴着一双皮质的手套,腰上别着一个看上去像开锁用的工具。我还从来都不知道他那双灵巧的手还可以做这种精细的活。他闯入吉良吉影的家里究竟是做什么呢?至少不是为了钱财,因为他什么也没带走,只是小心翼翼清除了自己来过的痕迹,接着合上门走了。
或许他是跟我一样,来调查吉良吉影的。我想到他在酒吧里对我笑起来的样子,只感觉有些冷,这让我只是僵在原地,没有立刻追上去质问他。我不太想问出口了,我不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在调查吉良吉影所以才接近我。但我又不得不问他,因为我看到他闯入了吉良吉影的家里。
第二天晚上,我在酒吧里遇到了他。像往常一样,我们一起喝了杯酒,我邀请他去我家。我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装得与平时一样,只是在吻他时咬破了他的嘴,混着鲜血搅动他的舌头。他拽着我的头发往后拉,然后咬住了我的肩膀,让滚烫的红色从星星的角落里流淌下来。
我看向时钟,指针指向晚上九点。
“你认识吉良吉影吗?”
我的问题让露伴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捧着的杯子中晃出点水来,我便伸手从他手上接了过来。他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怪异,但很快就被他遮掩下去了。
“我见过他。”露伴在沉默了一会后说道,他在我身边坐下,低着头,摘掉发带后散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表情。“我小的时候,曾经目睹过他杀人。”
我用空着的那只手盖住他放在床上的手背,很凉。
“他杀了我的邻居姐姐,而我就趴在床底下。”
露伴抬起头,不同于他语气中的平淡,也不同于他手心里汗水表现出的恐惧,他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吉良吉影的仇恨,深深的、从他藏了许久的内心里渗透出来。他像是不断抠着自己结了痂的疤痕,让它流出血,因为他的仇恨是那样鲜明,像是从未愈合过。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水,接着吻了过去。
7.
我在吉良吉影家看到露伴时,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
吉良吉影沾满血的尸体躺在地上,而露伴的身上却一尘不染,在窗户透进来的月光里,甚至透出些不知世事的纯洁来。但这只是夜晚造成的错觉罢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
露伴这么问我。
我试着朝他露出个笑容,但我想自己只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因为露伴好看的眉毛都皱起来了。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我仍然想上前去抚平他的眉尖。
客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挂在墙上的时钟缓慢地指向十一点五十。
我问自己,到了现在,仍然爱露伴吗?
——不。我从不爱他,就如同他从未爱过我。
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给了他最后一个晚安吻。
8.
“你确定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吗?”
“是的,我确定。”
9.
最终,因为没有实质的证据表明露伴是凶手,他只是因私闯民宅以及投放药品的罪名被拘留了。我虽然没有什么罪名,但还是在田中警官的注视下提交了辞职信。
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年了,算一算露伴也已经被释放了,但我想我们今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看着日历上的日期,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是在第二天下午,我们从家里被送到警局的路上。我坐在警车的后排,手被拷着,我和他中间坐着一位我不太熟悉的警官。我本来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搭话的,但是我还是想再听听他的声音,从昨晚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对我说过话了。
“露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全名呢。”
我听到露伴的呼吸停了一瞬间,我没有侧过头试图通过中间的遮挡看他,只是看着外面快速闪动的景色,是我平时通勤时总会走的路线。直到车快走到警局大门了,我才听到他缓缓开口。
“...骗子。”
10.
我在酒吧见到露伴时,最初只是觉得他很好看。但他从舞台上走到我面前吻我时,我便知道他是故意的。
在那样嘈杂的环境中,他不会注意到只是呛了一下的我,除非他一开始就在看我。他过来时是诱人的,像把自己包装成香喷喷的蛋糕,连他指尖蹭过嘴唇的弧度都是那么完美。他抛下的钓竿是那么显眼,银色的钩子闪着光。这无疑勾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站起身回吻了他。
在床上时他说可以叫他露伴。我把他的皮裤褪到小腿弯时想,我知道这个名字。他的形象与我放在房里压在最底下的资料上的人物重合了。岸边露伴,吉良吉影案件的幸存者,他当时只有四岁,但他绿色的眼睛仿佛没有变过。
他抱着我喊我仗助时,就像是真的在依赖我一样。我从床上翻出他留下的戒指,咬住了他抛过来的饵。
我知道他会在我睡着时去翻我调查的资料。我放缓呼吸,听着他一张一张地翻动纸张的声音,伴随着我平缓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飘渺起来。
在我调查到吉良吉影的所在地时,我就在那片街区的公园里见到了他。我知道那棵树上可以看到吉良吉影家的窗户,因为我为了抱那只胖猫爬上去过许多次。我接住不情不愿地跳进我怀里的露伴时,想着,他可真是努力啊。他对吉良吉影的恨大到可以容忍我的要求吗?
我试着在床上提出点过分的请求。他瞪着我,最终还是答应了。我觉得自己快要在他虚假的宠爱中坏掉了。我们之间不存在爱情,要说的话,可能是一种同病相怜的依赖吧。
我的外公被吉良吉影杀害了。外公本来是警察,但已经退休了,他私下里协助着那位调查吉良吉影案件的警官。在那位警官失踪的同时,我的外公也失踪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我调查吉良吉影,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案件恰巧分配到了我的手上,就如同它并不真的是偶然才会分配给我。
我抱着露伴亲吻时,总觉得他是令人疼惜的。我含住他纤细的手指。他不应该被染上血腥的,不应该为了吉良吉影。他的嘴唇可以被我的牙齿咬破,他的指尖可以沾染上我肩膀伤口渗出的血滴,但他不应该为了吉良吉影毁了自己画漫画的手。
他端来那杯水,我知道里面有安眠药。我假装喝了很多,作为警察总是有一些小技巧的。但露伴不知道,他的那杯水里,也有一些安眠药。剂量不大,但总归够我在他醒来前,在他到吉良吉影家里前,让一切都结束。
“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这么问我时,眼里是平静的,我不知道他淡漠的神色下究竟在想什么。
我脱下沾了血的手套,将刀丢到地上,接着跨过吉良吉影的尸体,吻住了他。
他没有闪躲,也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接受了这个吻。
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我不爱他,正如同他不爱我。
11.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露伴了。
但我也有幻想过见到他。
我想到会在酒吧里见到他坐在上面哼着无聊的法国抒情曲。我想到会在街头看到他拿着画板画画。我甚至想到会在便利店打工时,看到进来买橡皮的漫画家的他,那个我没有见过的他。
但我没有想过,会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循着敲门声,在我家的门前见到他。
“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准备撬锁进去了。”
他这么说着,一副平淡的样子看着我呆傻的模样。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开口,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脱口而出。说出口后我又有些后悔了,因为这让我想到了那个晚上。不管露伴是想在我们中间盖上一层什么样的假象,它都会被我这句话击破了。我想收回这句话。如果露伴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话,我会陪他演下去的。
露伴歪着头打量我的神情。他今天穿得就像我在杂志里看到的他,是那位著名的漫画家的样子。
“怎么,这让你有负罪感了吗,东方大警官?”
他拖着音调的称呼让我恼火起来。我几乎是瞬间就抬起了头,朝他走近了一步。但他的眼里没有调笑,没有嘲讽,只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等着我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话。
我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他的真相。
但他不知道我的。
在我们的关系里,说谎的人是我,退缩的人是我,欺骗的人还是我。
我几乎要在他真诚的目光下窒息了。我咬住下唇,只敢低下头去盯着地面。
“我爱你。”
这句话很轻,带着颤抖,从我的舌尖抖落下去,碰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回响。我站在那,等着他的审判。
他的鞋面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接着是他纤细的手。他抹掉我脸颊上的泪水,两只手捧住我的脸,让我抬起头来。我吸了吸鼻子,在模糊的视线里看他。
“我爱你。”
我又这么说道。
我快憋不住自己的真心话了。我骗了他那么久,也骗了自己那么久,几乎忘了自己的心。现在被他戳破了,捅了个口子,我便堵不住、塞不回去了。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哽咽地重复着,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露伴就捧着我的脸,用袖口擦去我的眼泪。直到我再也流不出泪了,直到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才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回应我捧到他面前的心。
“我也爱你。”
他送了我一个橙子味的早安吻。
END